姜琢跪坐在马车里,扒开帘子望着渐渐远去的京城。此时的她似乎已经知道,一生都看不尽的繁华景致,此刻已是最后一面了。
马车在驰道上默默前行,向着那遥远到只在父母口中听过的小山村行进。京城在清晨薄雾中渐渐隐去,将被塞进她记忆深处,在被遗忘的角落慢慢消融不见。
一声嘶鸣,马车停了下来。父亲姜谦豫温言抚慰了姜琢几句,便下了车。几位好友此时正站在长亭外,设了酒菜,前来送别这位刚过失去妻子的伤心人。姜琢安静地呆在车厢里,看着河边发呆。
杨柳密密垂在河边,排开一道连接天际的嫩绿锦缎。微风吹来,柳丝轻摆,透出一线海天,露出雾气迷蒙的河面。
偶尔几只轻舟掠过,带起的水波在河面层层晕开,转又消失不见。
姜琢伸手去拨,想看的清楚些。却听一声清脆鞭子炸响,马车开始移动,父亲已经别了友人回到车上,扬鞭出发。她缩回手,随手带进来的,还有一条沾着晨露柳枝。
这柳枝就是她和京城唯一有联系的物件了,是京城送给她的临别赠礼。姜琢小心翼翼地摘下一叶柳芽,夹进书中。
暮春时分的这一天,雨滴深藏在阴云里,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
这一去,应该是永别了吧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父女俩晓行夜宿,穿州过府,迤逦南行。从一马平川的平原,直走到山峦耸聚的武州城境。
这一日,父女俩走在路上,看看日头将尽,便紧着赶了几里路程,好歹找到了一处小镇。姜谦豫在这镇上寻到一间客栈,把车马交给伙计后,要了一间上房。
匆匆会钞,问明道路,姜谦豫抱着小姜琢顺着木梯上楼。轻拍姜琢后背喃喃道:“好孩子,这些天生受你了,待回了家,我定请上最好的郎中,为你治了这病。”
姜琢紧紧抱着书册,把头拱在姜谦豫怀里。刚正走到门前,便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爹爹你看,这妹妹是不是生病了?”
姜谦豫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小女在说话。小女孩身后跟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灰袍汉子,正拉着女孩,满脸歉意看着自己。
“多谢这位姐姐关心,我家姑娘没什么大碍,只是旅途劳累,惹了些风寒,所以没了精神,不爱说话。”
小女孩哦了一声,叫道:“我爹爹可是武州名医,兴许可以帮帮这位妹妹的。”
“是吗。”姜谦豫看了一眼灰袍汉子,见他袍子犹沾着水汽,背上一个竹编的小药篓,确实是个郎中装扮。那汉子上前略略施礼,道:“鄙人崔宗傲,只是名医不敢自居,本业只是个行走山野的药师,略略通些岐黄而已。若兄不弃,可将千金与我看看。还有,这位是小女意采,素来顽劣惯了,平日里没少给我惹祸,实在管束不得。还请兄台不要见怪。”
“言重了,在下姜谦豫,自京城来。崔药师言辞恳切,我若推辞,岂不太不给面子了,还请进屋细说。”
姜谦豫推开房门,把两人让了进来。
姜琢精神欠佳,此时已经睡着。姜谦豫便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只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臂出来。
崔宗傲仔细号了寸口人迎两处脉,眉头紧皱。把姜谦豫拉到一边,悄悄问道:“令千金脉象平稳,并无挛急,却有些火燥之征,恐怕不是风寒吧。”
“药师所言确实,只是药师有所不知,我原本在京城做些生意,我这孩子原先也是活泼好动的性子。自打月前她娘亲故去,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整日里坐那发呆,也不言语,不知是什么癔症。我怕她久在京城,触景生情,病不见好反而加重,不得已舍了买卖,带她回乡修养,也顺便找旧时好友看看如何说。”
“兄台苦心,着实叫人动容。敢问你那好友姓名,是否也是一方名医?”
姜谦豫看着崔意采趴在女儿床边,学父亲诊脉的方法,两指搭在姜琢寸口位置,闭目凝神。只当她在玩闹,任她去了。
“我那兄弟素不以姓名行世,自号黄炼仙。遁世已久,想来药师恐不认识。”
“可惜,武州竟也有此神医,小可却未曾有缘拜会。”
“也不必如此,黄兄年近古稀,人虽乖僻,轻易不会生人。但对天地灵草有着天生亲近之心,药师常年在山中行走,寻到几味珍贵草药,也不是不能。那时不需药师找寻,他自会上门。”
崔宗傲寒暄一会,怕耽搁太久,采的药材散了药性,赶忙叫过崔意采,起身告辞。姜谦豫也不挽留,送到门口便不在相送。
出了店门,崔意采拉拉父亲衣角,示意他蹲下。崔宗傲会意,只听崔意采在他
耳边悄悄说道:“那位妹妹身体里有两个人,在打架。”
崔宗傲赶忙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小冤家,快别说了,你吃了几本书,也敢乱诊。”
姜谦豫把姜琢安顿在屋内,嘱咐店家代为照看些,自己一人出了门,准备采买些旅途用度物资。
转到一条小巷,迎面撞来一位算命先生,一步一颠地边走边唱道:
“叹无常,叹无常。人生百年空余忙。
朝为天子堂前客,暮作枯骨朽北邙。
从来无人低头看,哪知命里自有章。
衔符天书出河洛,天命昭昭在参商。
莫彷徨,莫彷徨,吉凶早断远灾殃。
能醉瀛洲三千客,也曾梦里会老庄。
铁口凿凿断福祸,慧目囧囧判阴阳。
只消十文通神鬼,远凶趋吉起高梁。
但窥半分巧机缘,立命安身子孙昌。
铁口直断,一挂十钱。”
姜谦豫半生行商,对命数之事本就不信,见那人来得颠倒。怕他浑赖,揪住自己不放,便侧过身子,好让他先行。
哪知那算命先生走到姜谦豫身边,忽而停下脚步,眼睛瞬也不瞬,只盯着他瞧。姜谦豫让他瞧的发毛,脚下却不敢耽搁,看也不看,扭头便走。
不想那算命的回头一把拉住姜谦豫,绕着圈儿的从头到脚打量起来,嘴里啧啧有声。道:“稀罕,稀罕。兄目秀而长,精光汇聚,隐隐有贵人之相。这小小武州地处偏荒,竟有这等人物。兄若不弃,我好与你算算何处利市,顺便嘛,也挣个彩钱。”
“我有要事,没空与你纠缠。”姜谦豫甩开袖子,从腰间拈了几颗碎银丢将过去,抽身而走。
“哎,仁兄你可别走哇。小老儿混沌半生,只恨一身屠龙妙术没得施展,实在憋闷哪。还请成全我一次也好。”那算命把碎银抄进手里掂了一掂,笼进袖子里。见姜谦豫走远,又急忙追过去,转过街角,却已不见人影。
那算命愣了一下,就地排起几枚大钱起了一卦,片刻,把那旗幡卷起,笑嘻嘻回头去了。嘴里不住絮絮道:“想我刁升斗一生落魄,临到了竟还能逢着奇人,认识认识也是不枉了。嘿嘿,叫我遇上,任你本事再大,也难脱我手。”
刁升斗正自得意,没走几步,却与两人撞了满怀。巷子本就狭小,那两人并排而来,他正得意,哪注意得到这些。正要开骂,一柄的明晃晃大刀早架到脖颈上。
凉冰冰的刀口紧贴脖子,一条小命只在顷刻之间。刁升斗吓得一双小眼紧闭,两条细腿翻浪也似哆嗦,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身体紧紧靠着墙,生怕抖得厉害,脖子自己找上刀口。
“青袍短髯,七尺三分的汉子。可曾见到。”
“这样人多了,我,我哪知道你问的谁。”
一人阴恻恻笑道:“道长莫慌,那人只要见到了,你定然知道我说的是谁。我可是眼睁睁看着他进的这条巷子,就这片刻功夫而已,巷子里除了你再无别人,你总不会没见到吧?”
刁升斗颤巍巍伸出手来,指着巷口。忽觉颈上一松,人被推到一边,跌坐在地上。待睁眼时,小巷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刁升斗扶墙起身,唾了一口唾沫,把身上尘土拍散。自顾自说道:“本以为遇着贵人,使点口舌能吃上点儿好的。正所谓福祸相依,谁承想一时不慎差点见了阎王。这事闹的,到底是他福薄,还是我福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