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嘉熙帝端坐案后,手中捏着上缴物资的清单,心绪久久难平。
即墨彦当真老谋深算,但不得不庆幸,这一切如今都归入国库了,尤其是那些精良兵器。若是这些东西还留在墨城,后果真是不敢想象。
他将清单放到一旁,抬眼看了看立在眼前的人:“宰相递回奏折,称墨城如今井然有序,而言论又多有利于师雨。连本该诛九族的身份都能自圆其说,可真是本事啊。”
“能不能自圆其说,全看陛下。”
嘉熙帝失笑:“那你倒是给我一个容忍她自圆其说的理由呢?”
“墨城看似开放实则排外,频繁更迭城主易激起民怨,给西域以可趁之机。师雨的存在既能稳定官民之心,陛下何不继续用着她呢?反正如今的墨城也是一座空城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嘉熙帝朗然而笑:“说的也是,朕总算等到这一日了。”
随着老宰相的离开,似乎连夏日也一并跟着远离了。墨城却依旧热闹,太常少卿死而复生的消息遍传四方,闻者无不称奇。
至于始作俑者邢越,他被师雨吓到,已经乖巧地躲去官署里,再不敢露脸了。
之后他像模像样地在官署里找了几个人问了问话,以示自己正在调查师雨的身世。
当然不能指望他真调查什么,他就是来走场子好让宰相尽快押送乔定夜回都的。已经叫师雨不快了,再在她身世上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还不得被她扒一层皮下来啊。
师雨这几天刚好没空管他。她将墨城政务全部梳理了一遍,以代城主的名义下令废止乔定夜所颁的全部令文,并重新填充守城士兵,下令严守四门,外人不得轻易出入,尤其是若羌人。
秋风一夜之间席卷边疆大地,墨城的天阴沉的叫人发慌。
百姓们八卦的热情没有丝毫消退,最近又开始私下讨论起师雨与乔定夜之间的关系,据说二人曾在城主府中私通,师雨还因此被乔定夜的胞妹掌掴,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这种事情显然比身份什么的更有吸引力,渐渐的大家就把师雨和施子光的关联抛诸脑后了。
长安那边审理乔定夜一案似乎耗费了不少时日,如今已到尾声,却也没人再提过师雨身份这一茬,更没人来追问“太常少卿”调查的怎么样。
待到八月,嘉熙帝似乎终于记起墨城了,派到宁朔暂代安西大都护一职的大臣顺道带了圣旨,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叩开了墨城的城门。
消息立即送往城主府和官署,师雨与假扮成太常少卿的邢越立即赶赴城门口迎接圣旨。
街头有早起的百姓见此情形,摇头感慨,墨城再不复当初骄傲啦,若在以前,哪里至于让城主亲自现身至城门来聆听皇帝命令。
感慨归感慨,人还得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听旨。
禁军拦道,车中走下来一位皂靴革带的官吏,瞥一眼一地低垂的后脑勺,当街宣读圣旨。
嘉熙帝提及了师雨为城主即墨倓伸冤擒凶的功勋,也提到了她安定墨城的辛苦,却独独没有提到她身份的事,依旧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随后宣布册封她为墨城城主,统管墨城大小事务。
师雨错愕抬头,忽然看向身旁的邢越。
邢越用那张即墨无白的脸回看过来,心惊胆颤地小声问:“怎么了师城主?”
“为何会这样?”
师雨不明白,若是即墨无白活着,为何会轮到她做城主?可若是即墨无白死了,那暗中推波助澜帮她的人又是谁?
“师城主,接旨谢恩吧。以后你我就是同僚了,当为陛下分忧,为国尽忠啊。”官吏枯站着实在尴尬,只好冠冕堂皇地说上几句,主动将圣旨交到她手里。
师雨伏身叩拜,抬手接过,声音茫然:“微臣谢主隆恩。”
墨城终于迎来了第三任城主,而且是第一位女城主。
按照旧例,官民同乐,全城大赦,盛服游街。
城主府为款待远道而来的官吏及在此坐镇的“太常少卿”,正忙着摆宴设席。
天尚未晚,夕阳欲坠未坠。师雨身上穿着城主当着的大袖礼服,冠带威严,站在城主府廊下俯瞰被晚霞浸染的墨城。
这里终究还是归属于她了,可惜已是物是人非。
“师城主,听说您在找我?”
师雨转头,杜泉站在她身后,服饰齐整,模样精神。
她颇感意外:“我还以为你走丢了,正在想百年之后要如何向你家公子交代呢。”
杜泉有些不好意思:“有劳师城主惦念了。”
师雨收回视线:“没事就好,你若没处可去,以后就跟着我吧,我绝不会亏待了你。”
夙鸢忽然从角落冲了出来,分外激动:“留他干嘛呀!城主有奴婢一人伺候就好了嘛!”
杜泉白她一眼,转头冲着师雨时又是一脸的笑:“师城主好意,杜泉不敢领受。我这段时日不在是因为回了一趟长安,这次是随代任大都护来的。对了,师城主您为何不去见一见这位新大都护?”
夙鸢对他要抢自己的饭碗意见比较大,没好气道:“见什么见?又不是没见过?那日宣读圣旨,全城百姓都见到了呢,就你多事!”
师雨拦下夙鸢:“你这脾气可是比我还大了。”
夙鸢缩了缩脖子,退到一边去了。
师雨冲杜泉安抚地笑了笑:“你说得对,章大人前来替陛下传旨,兴许还带了别的话,我是该好好见一见,他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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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泉神色诡异地笑了一下,抬手做请,带她前往。
师雨怕夙鸢再跟他掐架,叫她去准备晚宴,自己跟着杜泉穿过回廊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吹雪阁下,杜泉停步,请她上去。
师雨顺着台阶朝上看了一眼,微微蹙眉,这位章大人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连这里也来。
提起衣摆登上台阶,朝下方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一年前和即墨无白在这阁楼上的场景,不免心生叹息。
推门而入,帷幔拂动,地上一抹最后投入的斜阳,斜拉往上,一直拖曳到窗边。案后坐着一人,宽袖儒衫铺于地上,背影清落,转头看来,逆光只能看见侧脸,微见瘦削,眉清目朗,嘴角带出一抹笑意。
师雨起先以为是幻觉,这光影浮动之间也的确像是梦境。接着她又动了怒,觉得邢越实在是变本加厉。都说了再敢扮一回即墨无白就要他的命,他居然还真不怕死。
“章大人呢?”
“你来这里不是见我的?”
“我是来见代任安西大都护的。”
“我就是啊。”
师雨倒也有耐心,冷冷地盯着他,等他自己招认。然而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快步上前,细细打量着他,更加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唉,多日不见,夫人竟然不认识为夫了。”他起身走至跟前。
师雨抬手触到他的脸,总算找到点真实之感。
“真的是你?”
“是。”
“即墨无白?”
“是我啊,姑姑。”即墨无白好笑地看着她。
师雨一时有些发懵,久久无言。即墨无白趁势将她揽进怀里,难得有这片刻柔情,心安神定。
师雨的情绪终于完全平复下来,蓦地推开他,张口便是质问:“你待在这里做什么?又计划着和邢越玩什么花样?”
即墨无白连连摆手:“此事纯属误会,我只是指使他来墨城先稳住形势,哪知他被你吓了一下就把气撒我身上了。现在死活不愿与我交换身份,到现在还坐在厅中与众人谈笑风生。我连见你的机会也没有,只能远远躲来这里,否则被别人撞见两个即墨无白,岂不是太可怕了?”
师雨脸上又浮现出熟悉的笑容,温柔的要化出水来:“活该。”
“……”
她走到门口,见杜泉站着,冷哼道:“我从未亲眼见你家公子蒙难,起初便有些不信他真死了,是你口口声声说他不在了。待我信了,你又故意不将他活着的消息告诉我,你们一对主仆真是好样的。”
杜泉讪笑:“师城主别误会,当时我真以为我家公子死了,也是回了长安才知道他还在啊。不过今天……的确是故意的就是了……”
即墨无白帮腔:“此事说来话长,的确怨不得杜泉,我稍后再与你解释。”
师雨抿了抿唇,朝杜泉招招手:“今日我继任城主,全城大赦,就不追究了。你现在去和邢越说,让他规矩些,我这就和你家公子去席间会见宾客。”
杜泉如蒙大赦,连忙跑去欺负邢越了。
师雨转头看一眼即墨无白:“走吧。”
即墨无白举步跟上她:“其实我现在不方便与你一同露面,毕竟当时成亲的事人尽皆知,不如你先去厅中,我晚到一步。”
师雨走至台阶下,停在一株花草旁:“大家该说的早就说够了,本就避无可避,你又何必装得这么体贴?”
即墨无白欣慰点头:“也罢,既然你已经接受这个事实,我也就放心了,就算险些丧命也值得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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