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慢慢降了下去,暑热退却,风势渐起。
乔定夜安排了辆普通马车,足以掩人耳目,派出护送的全是安西都护军,没有一个城主府的侍卫。
师雨如同一个囚犯,乘着囚车往墨城城门疾驰而去。
马车颠簸摇晃,如同夙鸢的心情,她手里握着一截焰火,紧紧咬着牙关。
师雨瞥她一眼:“别慌,顶多还有一里就会到东城门,待会儿听我号令。”
夙鸢连连点头。
守城官对安西都护军包围城主府的举动早有不满,此时远远看到一辆全由都护军护送着的马车远远驰来,立即要求检查。
车帘被揭开,一见到里面坐着师雨,脸上还受了伤,守城官大为诧异。
“代、代城主?”
师雨点点头:“放行吧。”
“呃……是。”
安西都护军见师雨这般配合,原先的警戒心稍稍松弛了一些。
守城官兵全都聚集在城头观望着马车。现在城主府中也不知是什么形势,全城官员还指望着代城主能再振墨城,现在却见她被一群都护军围着出城,也不知是凶是吉。
念头尚未周转过来,忽见刚刚出城的马车中冲出一支焰火,在半空嘭的炸开。马匹受惊,都护军一时有些忙乱,马车也停了下来。
守城官霍然反应过来,大喊一声:“落城门!”
城门轰然关闭,城头守兵架弓引箭,直朝马车周围的都护军射去。
突生变故,都护军忙作一团,回神时已经死伤大半。虽不知因何起了变故,但还有机敏的知道守着马车继续朝前奔去。
外面时不时有哀嚎和闷哼传来,不断有飞矢落在车身上,发出嘭嘭的响声。夙鸢在车中瑟瑟发抖,师雨却闭着眼睛,充耳不闻。
终于跑出了射程,都护军中和马车上却都有马匹受伤,速度大减。后方城门大开,守城兵又追了出来。
师雨终于睁开眼睛,手指将车帘挑开道缝,都护军奋力前行,前方必然有乔定夜安排的驻兵接应。她朝夙鸢使眼色,低声道:“跳下去。”
夙鸢抖了一下:“奴婢不敢。”
“要么跳,要么死,自己选。”
夙鸢扶着车门,咽了咽口水。
受伤的马匹已经气力渐渐不支,车夫自顾不暇,此时正是好时候,师雨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了下去,自己也跟着一跃而下。
摔在地上的滋味不好受,好在没扭伤脚。夙鸢还在哼哼唧唧,师雨一把拽起她就跑。
右边最多十里就是霍擎长子霍拭狄所辖的驻地。她当初与霍擎商议,特地在墨城右翼做了这个安排,就是为了应对野心勃勃的安西都护府,今日刚好派上用场。
都护军很快发现,立即追来,后方守城兵的箭矢又追逐着他们。师雨告诫夙鸢不要回头看,径自往前跑。
“师城主停步!否则休怪我们刀剑无情!”都护军不好直接动她性命,便拿她身边的夙鸢开刀,长枪朝她袭去。
夙鸢小腿被擦伤,鲜血淋漓,可真受了伤后她反倒没那么怕了。
师雨担心她放弃,故意骗她道:“最多还有一里路就会有援军,撑一下。”
夙鸢一边艰难地奔跑,一边期待地往前看着,忽然兴奋地叫起来:“真有援军啊,城主您安排得太神了!”
师雨抬眼望去,斜阳西沉,染红的云霞分割着天与地,几匹飞骑风驰电掣而来,起初只是零星点点,渐渐却发现后方还紧跟着大队人马,如同骤压而至的黑云。
马踏尘沙,弥漫了半边天际,脚下的大地都感受到了兵马呼啸而来的震颤,旌旗猎猎在大漠孤烟里舒展,左方书“墨”,右方书“霍”。
都护军紧追而至,来不及震惊,劲弩射出的箭矢已经当头落下。师雨连忙拽着夙鸢伏到地上。
军队潮涌而至,井然有序地分出十数人围护住她们,霍拭狄打马近前,戎装铠甲,神色冷肃,颇有其父风范,朝师雨抱拳道:“末将见过代城主。”
师雨站起身,朝外看了看厮杀的情形:“霍将军来得正好,这些都护军不能留活口,消息绝不能走漏。”
“是!”霍拭狄一挥手,后方大军愈发凶勇,与守城军前后夹击,恣意扑杀。
最后一抹日光被掩盖,风中弥漫着血腥味,都护军的尸首被就地掩埋,仿佛刚才的厮杀从没发生过。
霍拭狄重整兵马,请师雨上马回营。不出几里便看到了连绵的大帐,师雨这才知道援军及时赶来的原因,原来他们就在附近。
霍拭狄解释道:“家父得知墨城有变,已返回多日,只是无法统兵。遵照其吩咐,末将将手上所有兵马推至此处驻守,每日出巡,今日竟救出了代城主,实属万幸。”
师雨闻言,立即策马朝营地疾驰而去。
霍擎就立在大营门口,身上未着戎装,一身蓝灰色的袍子,发鬓斑白,像个寻常人家的老父,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好,一眼见到师雨便快步走了过来。
“代城主,你这是……”
师雨孝服沾染了尘沙,发鬓微乱,翻身下马,站在他跟前,脸色苍白如纸:“霍叔叔,我对不起父亲,没能保护好阿瞻……”她颓然跪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融入尘土,喉间蓦地一阵腥甜,竟吐出口血来。
阿瞻死时她没流泪,被草草下葬时她也没流泪,强颜欢笑、仇恨积压,直到此时站在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跟前才无法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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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军下马,垂首静默。霍擎仓惶跟着跪倒,扶着她的手指微微哆嗦,神色枯槁。
虽然早已得知消息,但此时亲口得到证实,他才终于确定自己已经失去这个“儿子”了……
墨城官署的大牢里,邢越第五次追问即墨无白究竟和皇帝谈了些什么,他的眼皮今天一直突突的跳,总觉得不安。
即墨无白靠在墙上,看着那扇狭小的窗户里投入薄薄的月光,压根不理睬他。
邢越见他这么深沉,越发不安了,念叨着是不是该求求侍卫,给他个纸笔留封遗书给妻子什么的。可是嘀咕了半天,瞄一眼即墨无白,依然得不到回应,他郁闷地缩在地上睡觉去了。
牢门外脚步声阵阵,大内侍卫忽然调动,换进来一队都护军。邢越一个激灵从地上坐起来,警觉地看向即墨无白。
乔定夜一身常服,沿着过道缓步走至牢门口:“子玄,愚兄来看你了。”
即墨无白毫不意外,掀了一下眼皮子:“稀客。”
乔定夜整了整衣襟,忽然朝他施了一礼:“子玄,你我二人一同游学澹州时,曾遇奸佞横行,我出手救人反而身陷囹圄,多亏你仗义相救,此事我永远感怀在心。”
即墨无白扑哧一声笑起来:“可我记得当时乔兄出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感谢,而是‘他日我若在其之上,必严惩之’。”
乔定夜也笑了:“没错,权势向来都是好东西,我便是从那时候知道的。”
即墨无白点头:“你精于伪装,今日倒是难得这么实诚。权势的确是好东西,可也得节制,若非当初你不知收敛,我也不至于撕破脸皮参你一本,可如今看来,你却是变本加厉了。”
乔定夜不以为然:“我十八高中,弱冠升迁,十年后做上大都护,风光无匹,可也要到头了,如果不拿到墨城,如何更进一步?子玄,若非你与我在此交汇,我也犯不着与你交手,师雨还好说,你实在太难缠了。”
隔壁的邢越翻了个白眼,师城主一定是做了什么,才让你觉得她好说。
即墨无白撇撇嘴:“我可不难缠,至少我从不主动设局,比不上乔兄。”
“是么?”乔定夜瞥了一眼邢越:“你以为你安插此人去都护府冒充我,当真做得天衣无缝?”
邢越哆嗦了一下。
“那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即墨无白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陛下已经言明保不住我,乔兄不必兜圈子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放了邢越,他的所作所为皆由我主使,并非自愿。”
乔定夜嘴角笑意深了几分:“杀叔夺婶,鼓动他人冒充陛下,每一项都是死罪,子玄当真要认?”
即墨无白摊手:“我有的选?”
“没有。”乔定夜朝身后招了一下手,“来人,拿供状来给少卿大人画押。”
邢越猛地跃起来道:“不可啊少卿大人,会没命的!”
即墨无白看向他:“你以后别尽顾着行骗,也劝劝尊夫人别只顾着赚钱,人生苦短,须怜惜眼前人,你们夫妻二人就别再分隔两地了,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吧。”
乔定夜拍了两下手:“子玄真君子也,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他。”他命人将邢越的牢门打开。
邢越终于得到了期望已久的自由,却丝毫不觉喜悦。隔壁的牢门被打开,都护军给即墨无白严严实实戴上脚铐手镣,将他带了出去。
乔定夜当先出了大牢,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月色正好,就请它代愚兄送子玄一程吧,愚兄这就回去写折子向陛下禀报此噩耗。”
即墨无白冷笑:“乔兄忽然要取我性命,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子玄啊。”乔定夜无奈地笑了笑:“师雨已经被我送去宁朔,我这人谨慎,倘若她不是真心向我,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岂不是要功亏一篑?所以最好还是解决了你这个后患,免得节外生枝。”
“原来如此,合情合理。”即墨无白点点头,暗道可惜,若再晚几日,说不定自己就有救了呢,命真不好。
“试图逃狱,在途中被就地正法”是杀即墨无白最好的理由,所以杀他不能在牢里动手。
一队都护军押着即墨无白趁夜色出了官署,在一处僻静细窄的巷子里停下,月光将队伍的影子拉成了森森鬼影。
夜风凄凄哀哀,刀刃当胸没入,直入心房。即墨无白直立许久才倒地,鲜血淋漓,渗入墨城大地……
书房中,乔定夜停笔落印,都护军正好前来复命。
他搁下笔叹息,神情中的怅惘竟也几分真切:“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即墨不复,天下再无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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