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第四十三章(2)
出咸安宫,沿西六宫外墙下直走,过养心殿,穿月华门,便到乾清宫。
回京后这还是我头一次踏入乾清宫,刚进来,就觉气氛隐隐不对,但也看不出人员布置上有何大不同。
我一路跟在四阿哥身后三步之内,想来想去总不见得他真是带我来康熙定罪吧?
如今看来,肯定还有别的大事件发生了——听说这些天康熙身体一直不好,每日都在用药,御医轮番进见,莫非康熙被二阿哥气到病情加重?
正在胡思乱想,四阿哥骤然停步,我一个踉跄,差点撞到他的背部,跟着止住步伐,顺他视线往右手方向看过去:直直跪立在东暖阁前露天庭院的那一个侧影,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仔细看,第一个反应就想到大阿哥,并由此产生了发笑的冲动,然而我知道一定不是他。
事实上,刚才我只一瞧四阿哥的表情,就知道答案。
可是这个答案超出了我能接受的程度,我拒绝再看,偏过首,却见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及十四阿哥浩浩荡荡一群人由李德全亲自引着从东边日精门穿过来。
老远就听十阿哥扬声叫道:“瞧那边!老八,老九,我说得没错吧,四阿哥一准比咱们先到!”
九阿哥没答话,跪着的那个侧影动了一下肩膀,似要转首朝向我们这边,又强忍住。
那么这一切都是事实,并非造梦了。
我把目光移向四阿哥,他的眉棱突突跳动着,但不管他的唇角咬得有多紧,他的眼睛泄漏了他的秘密。
今晚他在咸安宫大发脾气不过是做给人看,他这一阵愿不辞辛苦,多次配合同样负责看守二阿哥的大阿哥溜小差,当然有他的用意,可是此刻眼前的景象肯定超出了他的预期。
十三阿哥的膝盖跪在夜半冰冷石地上,也像是结结实实磕在了四阿哥的心上。
四阿哥似没听见十阿哥说话,脚下一动,便要向十三阿哥走去。
——要命,这里前后左右,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他要能跟十三阿哥说话,十三阿哥为什么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我也顾不得邢年在场,横过一步,半侧身挡在四阿哥面前,向直直对着我们位置走过来的f4打千行礼:“奴才请八阿哥安!请九阿哥安!请十阿哥安!请十四阿哥安!”
因我原站在廊下暗影,此时出来请安,十阿哥才认出我,发一声笑,又要说话,九阿哥微咳一下,却是八阿哥温和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夜里寒气重,不用久跪,起吧。”
我算计时间已经拖够,依言而起,垂手退到四阿哥身后,飞快地瞥了一眼,见他虽然不往前走了,可也没有改变姿势。
十三阿哥应该知道四阿哥在看他,他只是刻意做出不知道的样子,即使跪着,他也要维持骄傲。
四阿哥也应该知道八阿哥他们在看他,他的表现不算失态,他现在的神情甚至是很漠然的,矛盾不在矛盾,挣扎也无需挣扎,然而太漠然太完整太无懈可击,反而不像真实。
我本想多留意八阿哥,目光却被站在最后的十四阿哥吸引。
十四阿哥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但他的眼里分明流露出一种用跟四阿哥类似的强硬作风压制下的感觉,只不过四阿哥压抑着愤怒,而他所要压制的更接近于某种恶意嘲讽。
可是若再坚持看深一层,就会发现十四阿哥的眼神在从十三阿哥背影移到四阿哥面上时到底还是有些许变化。
一点震惊,一点关切,也有木然的悲伤一样的东西。
即使殊无欢愉,瞬间也可爆发,但如有可能,亦会永世不声张。
很多时候,我几乎忘了十四阿哥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和四阿哥血缘最相似的亲兄弟。
更多时候,连十四阿哥自己也已经忘了吧?
康熙熟悉的声音从东暖阁里传来,我有点走神,还没抓住要领,只见邢年退下,由李德全引着众阿哥往里走。
而十四阿哥跟在八阿哥身后走进去时,四阿哥调头朝十四阿哥的背影看了一下。
因来时康熙并没有说明召我,我待在原地,正不晓得站哪里好,四阿哥已回身看着我道:“来吧。皇阿玛刚才说你既来了,就一起进去见见。”
我低头应了一声,屏气凝神跟着四阿哥走进东暖阁。
一进门,先看到大阿哥也在里面,而康熙半卧在东壁通炕上,脚边斜签坐着一位玉态珠辉、仪态万方的宫装女子,我听四阿哥当场称呼,才知她便是四阿哥上次跟我提及的那位于日前奉诏回京探视康熙的和硕荣宪公主,于是先给康熙请了安,再给公主请安。
阿哥们在旁边站了一溜,静得很。
康熙就着荣宪公主的手喝完最后一口药汤,荣宪公主熟练地握着黄帕帮康熙拭了嘴角,又把什物一起交给身边侍立的小太监魏珠。
此时十三阿哥还跪在外头,康熙只没事人一般,指一指我闲话道:“瞧瞧,她就是白景奇的孩子。”他一顿,好像我的名字还要想一下,“玉莹。”
荣宪公主这才转过脸来正眼看我。
虽然同为康熙亲女,这位荣宪公主却与我曾见过的那位凤眼白肤、气质偏静的纯悫公主大有不同。
荣宪公主脸颊上有一片明显的雀斑,却并不难看,反而好像永不消散的泪影,令她即使笑起来,也平添一份忧伤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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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真正打动我的是她那一双眼睛,有如受伤未愈的小鸟,在永恒地寻觅一翘可以落足的枝头,给人的感觉有点像我曾见过一面的八阿哥生母良妃,七分自怜,两分神经质,一分张皇。
然而不知为何,一旦她认真注视人的时候,却似有无形掌控,使人油然生出紧张感,就仿佛在面对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样。
单从气场上来说,这位公主并不输给在场的某些皇子,跟她的气质形成鲜明反差。
不过她到底是康熙最宠爱的长公主,据说还比四阿哥大着五岁,有气势是正常的。
荣宪偏过首跟康熙说话时的姿态,仍有一点点女儿娇态,可以推想其年轻时风格:“皇阿玛,景奇的孩子做什么要偷看二阿哥洗澡?”
她说起话来,音色偏柔偏细,一不留神容易听漏,胜在语调从容,优雅散淡,但就是用这种语调说这种话,更见好笑——尽管没人敢笑。
康熙眼角一抬,望望我,问:“看了没?”
我恭敬答道:“回皇上,没看。”
康熙道:“谁担保?”
四阿哥接道:“儿臣担保。”
康熙沉默一下,掉头问大阿哥:“你不是告诉朕说玉格格都看到了?”
大阿哥面色灰白,衬得鼻子中段红通通的,极是显眼,瓮声瓮气道:“儿臣是说二阿哥说玉格格看到……”
康熙不等他说完,点点头,笑道:“很好,原来你还分得清哪句话是二阿哥说过的,哪句话不是二阿哥说过的。”
大阿哥闻言,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地,好不吓人一跳。
正巧三阿哥也被太监引着进来,见状紧步抢上来跟着跪了,他们俩一打头,其他兄弟齐刷刷都跟着跪了两排。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室凝重,唯有荣宪公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亲自将打从进门来就一直跪在原地的我双手执起,牵着走向北墙书隔下锦座:“听说你按摩手法不错,这两日我颈后很觉乏顿,好好替我按按,回头我跟皇阿玛把你讨来,省得人家洗澡都不安心。”
她的话人人都听见了,我也不知她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但不论如何,堂堂公主看得上小妹,是给小妹面子,还能怎么着?赶紧动手马杀鸡呗!
我在这头给公主做按摩,康熙那边已经坐正,缓缓说出一番话来:“先是,拘禁胤礽时,胤褆乘机奏言:‘胤礽所行卑污,大失人心。相面人张明德曾相胤禩后必大贵。今钦诛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朕随命胤褆将张明德拿交刑部尚书巢可托、左都御史穆和伦审问。”
追述完胤褆前言,康熙缓缓扫视一周,众阿哥皆垂首不语。
康熙又云:“朕思胤褆为人凶顽愚昧,不知义理,倘果同胤禩聚集党羽,杀害胤礽,其时但知逞其凶恶,岂暇计及于朕躬有碍否耶?似此不谙君臣大义,不念父子至情之人,洵为乱臣贼子,天理国法皆所不容也。”
他这番话半文半白,我听能听懂,但要咀嚼一下才回过味来:大阿哥不仅告了二阿哥的状,还顺带把八阿哥给卖了?
而康熙所言“倘果同胤禩聚集党羽,杀害胤礽,其时但知逞其凶恶,岂暇计及于朕躬有碍否耶?”这句话的份量之重,简直是当头抛了个原子弹下来,一时连八阿哥本人在内都被炸懵了,并没有谁接话。
而康熙自己说完,也静默了好一阵子,半响,才伤感地一摆手,叫李德全把跪在外面的十三阿哥领进来。
十三阿哥不知已经跪了多久,只一听到他那完全不同于往日的蹒跚脚步声自外而内慢慢响起的时候,我就迅速低下头去。
荣宪公主本来半靠椅背,合目假寐,忽然觉出我手重,眼帘一掀,清利利的目光自下而上撩了我一记,旋又敛去,只反掌拍拍我手背,示意我继续。
我猛然想起康熙在此发落一众皇阿哥,而荣宪只不过以一介公主身份,为何得以迟迟逗留不去?想必是预先得过康熙暗示。再一细想之前她和康熙的几句对答,看似平平,换一个层面看,未尝不是大有深意,不禁出了双重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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