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刘协的话,蔡琰能够理解。
她熟知史事,更经历过绝望的时刻,知道没有实力的支撑,道德是多么的苍白。或许感性上还不能完全接受刘协的话,理性上却知道这就是现实。
现实是残酷的,实力是必需的。
刘协肩上担负着大汉复兴的重任,担负着几千万人的福祉,不可能像读书人那样天真,以为道德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在不得不杀人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人,哪怕背负恶名。
“陛下是不是也经常为此纠结?”
刘协点点头,一声叹息。
他不是天生的冷血暴君,也没那么残忍。某种程度上,生长在和平时代的他,心比这个时代的人更柔软。只是他清楚,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有时候就不得不冷血一些。
否则就会有更多的人因为他的软弱而死。
如今他已经不用在战场上面对敌人,却无法避免在道德的战场上面对自己。
“行了,不说那些了。这件事,我会处理。”刘协将蔡琰搂在怀中,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同样的话,你转告唐夫人。她最近很少来见驾,我也没机会告诉她。”
“唯。”蔡琰伏在刘协怀中,脸庞发烫,声如蚊蚋。
“今年本来计划纳阿衡入宫,现在看来,恐怕要往后推一推。”刘协眼神闪烁,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睿智。“祭文写好之后,你就离开宛城,回陈留老家住一段时间吧。让阿衡陪着你,今年入宫的名额让给桥氏姐妹。”
蔡琰身子一紧,仰起头,有些不安地说道:“此事……与阿衡何干?”
刘协轻笑。“你以为祭文上没有阿衡的名字,别人就会觉得与她无关?行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好……吧。”蔡琰有些无奈的点点头,重新放松,乖巧地伏在刘协怀中。
看着像小猫一般安静的蔡琰,刘协忽然心动,低头在蔡琰额头上亲了一下,又凑在蔡琰耳边,轻声说道:“回家也不能闲着。”
“陛下有何安排?”蔡琰瞥了他一眼。
刘协没有说话,而是以行动表示。
书房外,在廊下等候的袁衡听到蔡琰一声惊叫,吓了一跳,想进门看看,却又不敢,只好悄悄地挪到门外,侧耳听了听,然后便羞得满脸通红,掩着耳朵逃了。
——
贾诩缓步登堂,向端坐在桉后的刘协行了礼。
刘协指指对面的软席。“先生请坐。”
“谢陛下。”
贾诩坐好。刘协又倒了一杯热茶,推了过来,然后将一张纸摆在贾诩的面前。
贾诩看了一眼,面不改色,浅浅地呷了一口茶。
他虽然没署名,但他相信刘协认得出他的字迹,也没有掩饰的意思。
“先生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绕这么大一个弯?”
贾诩笑笑,伸手将纸收了起来,放进一旁的火盆,看着火光一闪,纸慢慢卷曲,化为灰尽,这才笑道:
“陛下,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谢。”
刘协微怔,随即哑然失笑。“先生以为我在谢你?”
“嗯。”贾诩抬起头,含笑看着刘协。“陛下本无必杀之意,只是难以决断。臣请唐夫人、蔡令史出面,给陛下一个理由,难道不是好事吗?”
刘协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而唐夫人、蔡令史蒙陛下恩宠,以女子为官,身负非议,不是一日。如果她们不出面求情,虽然不是她们的罪过,却也难免有人迁怒。与其如此,不如由她们出面求情。就算是被陛下责罚了,能让人体谅她们的难处,也是利大于弊。”
刘协不得不承认贾诩说得有理。
这其实也是他准备让蔡琰回陈留住一段时间的原因所在。
“抛开这些考虑,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刘协摆摆手,结束了没有营养的话题。
“陛下流放附逆家属,本不是为杀人。这些人生于衣冠之家,未经磨难,难以忍受海外之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逃归中原,更不意外。只是逃归违诏,就算可以免其死罪,再度流放也是必然之事。协助他们的人难辞其咎,可与同罪。臣以为,司空不会拒绝这个建议,只会感激陛下宽容。”
刘协眉头一紧,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随即又化为喜色。
这老狐狸,难怪被后人称为毒士,这一招太阴险了。
既施了恩,还能借机将事态扩大,将更多的关东士族迁离原籍,送到偏远之地。
偏偏周忠等人还无法拒绝。
——
建安八年,腊月十一。
三公九卿陆续就座,神情凝重,动作小心翼翼,就连说话都压着声音,生怕别人听到似的。
司空周忠更是眉头紧皱,捻着胡须,一言不发。
廷尉宣播坐下之后,就低着头,眼睛盯着膝前的方寸之地,不与任何人交流。
奉命与会的各府掾吏看到这一幕,都变得紧张起来。
大家都清楚今天的主题是什么,也能预料到会是什么情况,只是不知道究竟会发展到哪一步。
前两天,兰台令史蔡琰写了一篇祭文,发表在邸报上,为中平以来二十年内死于战乱的万千生灵祈福。
看似悲天悯人的一件事,却引发了天子震怒。
蔡琰被免职,即刻返乡省亲。
自兴平二年秋,从西凉军中脱身起,蔡琰就一直追随天子左右,为天子写了无数鼓吹男女平等、四民皆士的文章,号为天子文胆。据说还因为倾慕天子,拒绝了周瑜,可谓一片痴心。现在却因为一篇祭文被赶走,着实让人大感意外。
但了解朝廷形势的人却一点也不意外。
天子正准备借着海外逃归人员的由头大开杀戒,蔡琰在这个时候建议公祭,摆明了是为那些逃归人员求情,劝天子慎杀。
对天子来说,这形同背叛。
蔡琰久居中枢,又与天子亲近,居然因为一篇祭文遭到罢免,而且被立刻赶走,处置之严厉,让每个人都噤若寒蝉,不能不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蔡琰那样的影响力。
司空周忠因此忧心忡忡,头发在几天时间内就全白了。
别人可以缄口不言,身为司空,他不能不表态。
他不表态,一味逢迎上意,那些人就只有死路一条,无数人头滚滚落地。
可是表态,就意味着他的仕途到此为止,并将在天子的盛怒之下,连最后的体面都无法保持。
此时此刻,无数人想到了他的前任张喜。
司空这个位置有些不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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