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御营已是下午。
塬上人满为患,随驾大臣的家属都集中到塬上居住。塬下的大营则腾出来,被董承营中将士的家眷占据,同样是重重叠叠,摩肩接踵,宛如朝市。
只是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个都没什么精神,行动缓慢,眼神也有些呆滞。
一路走来,刘协被无数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很不自在。
但他只能硬撑着,挺起胸膛,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
皇后伏寿、贵人宋都出帐相迎,董宛也从隔壁的帐篷里走了出来。
几天不见,她们都清瘦了不少,董宛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青春活力。
唐姬也从隔壁的帐里出来,站在帐门口,向天子行礼。见贾诩在侧,她又特地向贾诩行了一礼。
贾诩含笑致意。
刘协命人带着贾诩去休息。作为心腹,贾诩拥有一个独立的帐篷,就在御帐的旁边,相隔不到数步,声音稍微大一点,甚至能不用出帐就能交谈。
“病了?”刘协进帐,脱下头盔,递给宋都,眼睛却看着董宛。
“饿。”董宛撅着嘴,神情委屈。
伏寿上前,解下刘协的外衣,淡淡地说道:“奉陛下诏书,即日起日食一餐。陛下虽不在营,臣妾却不敢违诏。今天大概是知道陛下将回,宛妹妹多次出帐察看,消耗了体力,天还没黑就饿了。”
宋都咬着嘴唇,拼命忍着笑。
董宛面红耳赤,狠狠的瞪了伏寿一眼,却不敢反驳。
刘协对董宛说道:“你换件衣服,待会儿与我一起去安集将军营中。”
董宛欢喜不禁,雀跃着去了。
伏寿微微蹙眉,低着头。“陛下刚刚回营,又要去安集将军营中巡视?”
刘协坐下,喝了一口水。“前天夜里俘虏了几名游骑,李傕已到郑县。”
李傕的名字仿佛有一种魔力,伏寿、宋都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伏寿僵了片刻,转身取出一件衣服,侍候刘协更衣。
她的手很凉。
宋都过来帮忙,脚步沉重。
刘协摆摆手,示意她们不用急。他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儿,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们觉得朕能击退李傕、郭汜吗?”
“自然是信的。”伏寿低声说道。
宋都迟疑了片刻,也点点头,只是用力过猛,头上的发簪掉了下来,被刘协伸手接住。
“不,你们不信。”刘协拈着发簪,站了起来,为宋都重新插好。“你们都不信,又如何能让别人相信?外面那么多眼睛看着呢。只要有一个人哭,马上就会哭成一片。”
宋都猝不及防,一下子红了脸,傻傻地站着。
伏寿盯着刘协的手,眉头越皱越紧。
宋都不安地扭着身子,退后一步,让开了刘协。
“陛下,你的手……”伏寿上前,握着刘协的手,面色煞白。
刘协笑笑。“没事,朕与宁辑将军歃血为盟而已。”
“歃血为盟?”
“嗯。”刘协抽回手,顺手拨了拨伏寿鬓边散乱的一缕头发。“没有宁辑将军的粮食,哪能安心坚守。没有宁辑将军阻击张济,朝廷随时会溃不成军。生死之际,朕不得不如此。”
伏寿抿着嘴唇,眼睛盯着刘协的手。“还疼吗?”
“不疼了。”刘协捏了捏拳头。“现在提刀上阵都可以。”
伏寿轻轻叹了一声。“陛下放心,臣妾知道该如何做了。”
宋都站在一旁,看着刘协的手,舔了舔嘴唇,神色惊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刘协换好衣服,出了帐,董宛已经一身胡服,在帐外等着。
当初在宫里,她就因为好动,喜欢穿轻便贴身的胡服,因此甚得先帝的宠爱。
“陛下,走吧。”董宛摇着马鞭,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身着襜褕的伏寿。
“你等一下。”
刘协转身向唐姬的帐篷走去。唐姬听到脚步声,迎了出来,险些与刘协相撞。刘协连忙停住脚步,向后退了一步。
“嫂嫂。”
唐姬欠身行礼。“陛下这是……”
“李傕将至,朕要去诸营巡视。塬上的事由皇后安排,有不趁手处,还望嫂嫂援手。”
唐姬看看伏寿,伏寿曲膝致意。唐姬淡淡笑道:“陛下言重了,皇后虽年轻,却出身世家,行事颇有章法,何须妾饶舌。”
刘协转身看了一眼御营外的大臣家属。
无数人站在帐门口,向这边张望。见刘协看过去,有人退了回去,有人无动于衷的站着。
“大战将至,难免人心惶惶,还望嫂嫂能够协助皇后,安抚人心。若有耍蛮撒泼,皇后一时撂不下脸面的,就请嫂嫂出面斡旋。”刘协回头看了一眼伏寿,轻声笑道:“皇后书读得多,却没见识过民间疾苦,万一遇上了,难免应付不来。”
伏寿听了,上前行礼。“嫂嫂,有劳了。”
见伏寿主动示好,唐姬也缓了神色,客气了几句,应承下来。
刘协转身,招呼董宛一起离开。
他走在前面,步伐不快,却很稳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
“陛下,你笑起来真好看。”董宛跟了上来,歪着头,看看刘协,笑嘻嘻地说道。
“朕不笑就不好看了?”刘协故意和董宛开起了玩笑。
塬上的气氛太紧张了,他需要以身作则,展示必胜的信心。
对自己的相貌,他还是有信心的。先帝刘宏且不说,生母王美人可是个慧质兰心的赵国美女,身材高挑,相貌出众。
“嗯……”董宛想了想。“也好看,就是……难以亲近。那什么,天家威严太重,不食人间烟火。”
董宛一边说着,一边扬起头,眨了眨眼睛。
刘协转头瞥了董宛一眼,有点无语。
这姑娘这几天是被伏寿压制得很了,报复性张狂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与天子调笑,这不是故意刺激伏寿嘛。
“看来,你还是吃得太饱了。”刘协说道。
“才没有。”董宛顿时瘪了嘴,摸着肚子。“陛下你看,一点肉肉都没有了。”
路边一个妇人听得真切,认认真真地打量了董宛一眼,叹道:“原来皇后、贵人们真和我们一样,一天只吃一顿啊。我还以为是说说而已呢。”说着,拍了倚在身边抽泣的小儿一下。“看见没有,贵人们都一天只吃一顿,你还敢哭?再哭就把你送到西凉人的鼎里,煮了让人吃。”
那小儿吓得脸色煞白,抬起手,紧紧地捂住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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