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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天机云锦用在我
    胤禩原是办差的阿哥,不论户部工部他都掌过,一听就明白这里面的弊病,自皇太极带着八旗子弟入关后,爱新觉罗家族就沿用了明代的一条鞭法征派赋役,免除一切杂派和“三饷”。

    自世祖顺治帝以来,八旗勋贵不满足于自己的税田,仗着身份大幅圈地,尤以鳌拜为首的手握兵权者为盛,皇阿玛亲政后废除了圈地后,便将这些土地还给了平民,老百姓安居乐业才有了康熙初年的太平盛世。

    可是边疆始终不宁,大军未出粮草先行,为了支撑边疆的军需银子,兵部压着户部,户部压给下面,知府、县令层层领命横征暴敛,杂派无穷,“无日不追呼,无时不敲扑”。下面老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

    打仗年年用银子,逢着兵部催讨户部要军费,各地官吏都害怕被催逼,往往少报多留。大部分官吏回报的户籍一户若有五、六个人,就只报上一个人。以至人头数量始终不准确,按人头收缴的丁银越发难征,逢着征兵就更是头疼。皇阿玛岂是这些钻刺小人能蒙蔽的?边疆初定,就宣布,以后的人头税就以当年全国的丁银额为准,以后额外增加的人口不再多征丁银。皇阿玛努力了几十年终于实现了世祖临终的吩咐“永不加赋”。

    可是现在年成不好,税银难收,皇阿玛又准备储蓄实力为再次攻打噶尔丹做准备,想来派发的丁银一定极为沉重,前几日还听见大阿哥在耳边念叨着山西、甘肃、巩昌等地多有农民无法纳银,都逃亡成了流民,四出流亡的农民,任意行走,结成党类,若是不采取办法就会动摇国本,是抚还是剿?朝廷上还未得出结果。

    胤禩想着民生艰难,不觉暗暗叹息。抬头再看,四哥已经亲自扶起了那几个跪着的人,吩咐跟随的内侍拿银两安置他们,又派了侍卫护送着去通政司递状子,满脸不忍的样子,胤禩心里冷哼一声。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还是这样,心里挂着民生国计,嘴里惦着黎民苍生,偏偏把自家手足当猪狗般的折腾,再多念点佛经还不是要下血池?未必挂串佛珠就有副慈悲心肠?总是说别人欺心,论起装模作样拿腔捏调,谁拼得过他?废太子的时候号天哭地表忠心,夺位争储给别人下绊子的时候心狠手辣,皇阿玛还没宾天呢,就带着亲兵围了畅春园。又比哪个强点?

    四阿哥目送着那群人远走,正翻身准备上马,忽觉衣角被人牵着,一低头,不知什么时候胤禩已经挨到他身后,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手,胤禛挑起一边的眉头,胤禩已经祭出一个无比天真的柔弱状:“四哥,刚才好可怕,我想跟着你一起骑马~~”

    胤禛明白不过是自己弟弟嫌坐车气闷了,也不戳穿他,反正自从上回小十三小十四摔马后就没几个弟弟粘过来要自己了,他不是没想过是不是大阿哥或是谁的布局,只是总觉得不会有人拿自己一父同处的兄弟性命来设圈套吧?现在还有个粉团子肯粘过来亲近,胤禛也不是不高兴的。

    既然由得老八对自己撒娇,一向做事有决断的胤禛,伸手揽着胤禩的腰就把人带到马上,安放在自己身前,给他最好的看风景视野,伸手一抖马缰,双腿一夹,得得的马蹄敲在青石板路上,带起一串串清脆的声音。

    居然被自己生平最大的仇敌一双铁臂牢牢搂在怀里的,胤禩满肚子的郁闷,就快要吐血而亡!自己不过想忽悠自己的四哥分匹马给自己骑着走马观花,赏赏暌违已久的京师。结果这四哥估摸着不过是想抖抖长兄的威风。可自己已经年过不惑,居然被他抱女人一样搂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这个仇一定要报!

    憋着股不平的胤禛没有空理会怀里幼弟的忿忿,满心只想早点完了差事去瞧瞧那可怜老人们的情况。一路马作的卢飞快,还好长于弓箭的胤禛臂力惊人,不然怀里已然被颠簸得头晕眼花的小小阿哥就自己倒栽下去,马下冤魂又多一条,更是坐实了胤禛不容幼弟的罪名,见弃于皇帝,见背于兄弟,为世人所不容,轻轻松松八阿哥就报了深仇大恨。可惜这世上总有些事不能尽如人意的。比如相爱,比如复仇,这些都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

    京城北面的工事进程已经一拖再拖,工部那边说户部工银没到位,户部说兵部抽走太多男丁,不论是什么让那城墙无法合抱,这件事就落在了四阿哥胤禛的头上。

    面黄肌瘦的工人们缓慢的行动着,扁担压弯了他们的脊梁,麻绳子他们肩头勒出深紫的血痕,每一步都是艰辛,躯体随着每一个动作颤抖着,就连一贯天真不知世事的小九小十都沉默了。主管工事的官员除了推卸责任就是讨好逢迎,胤禛按捺住就快喷涌而出的怒火,勉强对答了几句,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办差的皇子,在哪个部都没有职权,随意干涉政务会造成很糟糕的影响。

    愤怒的胤禛不咸不淡说着应酬话,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些愁苦的工人,难道这就是那些文人嘴里时刻挂着的太平盛世?

    不曾想他身边的几个小阿哥已经悄悄溜开。胤禩早牵着弟弟们的衣角远离了四阿哥,反正有侍卫跟着,不会走了大褶子。前世他忙于争着皇位,从来没有机会去真正见识自己努力去争的天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就算八旗都支持自己,士林都赞美自己,可是如果让百姓都活在这种盛世下,那皇位便是坐上去了又有什么意义?这一世,他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开创一个真正的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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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绕着工地转了一圈,胤禩的心被种闷闷的酸楚淹没,老九低低地嘟囔着:“他们好瘦”老十试着去搬动一块石板,一向自诩孔武的他险些闪了腰。夕阳渐沉,工地边炊烟袅袅,几口大锅里升起了白烟,几个小阿哥蹭了过去,满心想看看这些辛苦的工人用什么果腹。走近了,拿着长勺搅拌的工人一见这些人全着着杏黄绣龙的服色,知道是皇亲,忙闪到一边,让他们近前细看。

    锅里咕噜咕噜冒着的气味并不像他们平日吃惯的那些佳肴,银丝炭煨着的冒着香气的锅烧鸭子让人垂涎欲滴,水晶梅花包颜色讨喜,入口甜蜜滑顺,而眼前这颜色混浊的杂菜煮,浓浓弥漫着一股霉烂的味道让人作呕,小十平日还算豪迈,已是脸上铁青,娇气点的小九已经冲到一边开始呕吐。旁边跟随的侍卫忙抱起了两位小阿哥,一面对着胤禩说:“主子,这都是下等人吃的粗食,快快离了此处,”就连旁边负责煮食的工人也露出一脸的不好意思,仿佛羞愧自己煮食的是这等粗糙吃食,引得眼前玉雪可爱的皇亲们身体不适,全是他们的错误。胤禩强忍着胸口翻涌的呕吐感,抓过锅里的勺子,旁边人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热烫烫一口杂煮就入了喉,霉烂的味道,腐败的口感,勉强咽了下去,仿佛喉咙都被划伤,然后一阵胃里的翻腾,胤禩几乎是用喷的吐了出来。强烈的恶心已经让他无法站立,侍卫们赶紧扶住他,早有机灵的去请来了胤禛,跟着皇子出来还让皇子出了事,这责任他们可担不起,谁的个子高就让谁顶吧。

    胤禛本来已经不耐烦听那小官逢迎,一个侍卫急匆匆来回报说那边几个小阿哥出了事,胤禛大惊,赶过去一看,自己三个弟弟都面如金纸,老八摊在侍卫怀里,老九眼红红牵着老八的手,老十正拔出马鞭在教训人。

    待得问明不过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胤禛才放下半条肚肠,也来不及责问跟随的人怎么不看顾好,接过侍卫手上的弟弟,也弃了座骑不用,和弟弟一起挤在马车里。

    半晌,胤禩悠悠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更加丢人的躺在了四哥的怀里,他赶紧用力闭上眼睛,催眠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幻梦。头顶上传来胤禛清冷的声音:“醒了就不要装睡了。”然后是小九的惊呼:“八哥,你醒了啊。”无奈地睁开眼,打算站起来,却被胤禛又按回去:“刚吐了的,别又乱折腾的难受。”胤禩含糊地应了声恩就罢了。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怎么这么鲁莽,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也敢乱吃?”

    胤禩闷闷地说:“老百姓吃得,我怎么吃不得了?他们每年交那么多的赋税,被官吏催逼的颠沛流离,可是银子到了库里,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别说给兵部的军饷了,这些京城的防护工事如此要紧,居然被克扣地连顿像样的饭菜都拿不出,难怪流民要聚众闹事。”

    胤禛摸了摸他的头:“你有这份体谅的心自是好的,但你年纪小,吃坏了肚子事小,万一染了疫症可不是闹着玩的。下次再这样我可不带你出来了。” 胤禩点点头,可是面上还是没有轻松。

    胤禛看着这个较真的弟弟,又开始解释:“这几年连连闹灾,用兵也要银子,修水利也要银子,老百姓的日子是苦了点。”胤禩嘟囔着:“既是闹灾为什么不减免点?老百姓日子过不下去,总是不好的事。”胤禛听见这话也大为讶异,万没想到这个性子绵软又爱撒娇的弟弟竟这般有悲悯之心。想了想才捡着浅显的说:“倒不是皇阿玛不减免,田赋一直在免,收的不过是丁银罢了。”

    胤禩知道自家的这个四哥一上位就推行“摊丁入亩”,把康熙五十年固定的丁银三百三十五万余两平均摊入各地田赋银中,一体征收,完全随粮起征。从此后 “保甲无减匿,里户不逃亡,贫民免敲扑”,无地少地的农民负担减轻多了。基本各地逃丁银的流民几乎绝迹,无地的“市民”、“乡民”、“佃民”都不再纳丁银,纳地丁银的人也不再服徭役,而“官有兴作悉出雇募”,从此基本上不再按丁派役,老百姓不再无偿为国家付出劳动,堪称德政。

    何不现在就推他一把,只当为黎民谋?:“四哥,穷人家地少人多,富人人少地多,且有功名的还免了丁银,这实在不公平。”胤禛素日在户部查账追讨,早知这丁银收得不妥,流弊甚大,没想到自己家的弟弟也能看清这个,不免多看了他几眼,粉团子般的脸上黑亮黑亮的眼睛墨葡萄一样看着自己,里面满是求知若渴的幽光,胤禛倒也不好敷衍,却又不敢跟他正经谈,不觉笑笑:“八弟小小年纪倒知道民生疾苦。”又抬起头向着那两个小的阿哥说:“你们可要瞧着八阿哥,跟着上进啊。”

    胤禩:“四哥你又在寒碜弟弟我了,不过是今儿见了那些人觉得心里难受罢了,皇阿玛说过要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我们生在爱新觉罗家里,自由锦衣玉食,哪里知道这下面的奔波。真要说去顾百姓的饥寒也是皇阿玛和太子哥哥的能耐。我们只有一旁山呼皇上如太阳之灿,臣如灯烛之微耳的份!除了万岁万岁万万岁就只有皇阿玛英明可以说了!”一边说着,胤禩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旁边的小九小十也学着他的样子打躬作揖地喊着万岁万岁,胤禩:“哥哥你们都是太阳,有哥哥们襄助着皇阿玛和太子哥哥,我大清朝肯定是鲜花着锦般太平盛事!”伸出手拉着小九又道:“我们这些弟弟们就是那蜡烛,在你们面前只有惭愧的份!”说着几个小阿哥笑成一气,马车里极是欢乐。

    胤禛也被逗出了几点笑意,伸出根指头,弹了弹胤禩的脑袋:“就你嘴巴里野棉花扯得多!”想想这个弟弟这番玩话细思量起来也有点意思,但毕竟是孩子气的小心思,上不得台盘,不由得兄长脾气发作,借机说教起来:“太阳与灯烛各有其时,各有其用,不应仅仅凭借光之来判定它们的高低。白天有太阳照耀四方,到了昏夜则太阳无所施其光。就只有依靠灯烛之光来代替太阳的疏漏。天下至广,应务至繁。便是皇阿玛也有耳目心思所未到之处,事物不能周知之处,不论是谁,只要可以殚其忠诚智虑,为国家尽忠,正如太阳温暖了于灯烛那样。灯烛之功,难道就可以不重视吗?”

    胤禩原本玩笑话,却没想到引出四哥这样一番话来,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帝王所居之地一向被称为“日下”,哪怕胤禩只是个皇子,日常也听惯了“智烛千里”、“明察秋毫”这样的奉承话,在他心中雍正一向目无下尘,猜忌多疑,原来他也曾对自身认识的如此清楚?除了怡亲王他不是一言不听,一人不靠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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