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裴液两人而言,这像是一场忽然撞入视野的噩梦。
前一刻少年少女还在舒展着腿言笑晏晏,他们真的已到了完全的极限,想着很快回到熟悉的博望、见到明姑娘,当把此行的一切尽数交付,仙人台和天山一定可以把案情向前推进一大步。
但事情却在猝不及防间失控,周围雾气森寒,残破、死寂、血腥,一瞬间全部撞上五感。
这里是.博望。裴液想。
隋大人说仙人楼三重阁中取物之人是吞日会,这是正确的判断,但无鹤检说小摊上取走戏面的也是吞日会就不对了。
小摊上没有层层铸铁与法阵的隔绝.从他一个四生修者背后悄无声息地取走一张戏面,并不是很难的事情。比如说,【彼岸宝筏】就可以做到。
裴液不知道欢死楼为什么要把相州的事情捅给他,也许是调走明姑娘的必要牺牲,也许觉得他挖掘不了那么深,也许是有其他的考量和设计。
总之这件事是欢死楼主动捅出.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做出这样的牺牲,他们一定是要主动做些什么,也一定是有把握做成些什么。
裴液脊髓乍时的冰寒就由此而来。
眼前的一切更令他心坠冰窖,这残破的血躯破雾冲来,倾倒的威势几如空中坠龙,撞上的假山墙院一瞬间溃碎。
玄门。
甚至不是荆大人李掌门这样的第一阶,裴液横剑挡在少女之前,感受着迫面而来的窒息劲风,几乎感觉自己重回了八月的薪苍山中。
在祝高阳与三位紫袍鏖斗的那一场,才仿佛有这样的威势。
无论现在局势如何.他都难以在这样的战斗中起到什么作用。
心绪沉坠间他先伸手握住了身后少女的手,却只感到一片冰凉的颤抖。
李缥青同样怔然紧绷地看着面前惨烈的一切,但在几眼之后她就发现自己是认得这座庄园的。
七蛟东南角的那座,现在这里——少女立刻想到了什么,脸色霎时一白,猛然四顾。
然后僵硬在了天上。
一层薄雾之后,雨幕下是四个惨烈博斗的血影,老人那枯老熟悉的身影顿时映入视野,那半面被染红的血衣将少女心肺狠狠一攥。
在这样的战局中,他就像飓风中的薄纸,每一刻显得摇摇欲坠。
李缥青一瞬间理解了这一幕。
这就是老人所说的那座受他监看的庄园,现在,那欢死楼的人也确实迈入了这个圈套,只是敌人似乎强得离谱。
但李缥青又完全不理解这一幕。
——老人曾亲口笑着和她说过,他就是望望风,不必出手的。
李缥青没有就那样天真地放下担忧,这毕竟是玄门境界的杀局,可她想的是老人可能会先被发现,会在混乱中被迫接战,会.意外总是会很多。
正如老人总是笑呵呵的,不想令她担忧,少女也把这份惶恐深深藏起,并不展露给老人。
但那确实是会令她午夜惊醒的噩梦。
少女真的不敢去想失去老人后的一切.这已是她唯一的亲人。
所以现在看见在心绪中那虚弱薄脆的、每出一次门都会令她担忧的身影在这样的飓风中飘荡,少女是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他分明不是被勉强,分明不是被缠上他是完全主动的、倾尽全力的冲锋——明明连她都看了出来,这战局的危险远超他的实力。
李缥青不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如此突然的一幕,整个人像被定住,脑弦被天空上交错的刀剑完全牵绊,她甚至不敢去想原因,只怕思维一個游移,老人就变成一具不成样子的尸体。
她看着他置命于外的冲刺,看着他决绝的出剑,当看到黑袍一刀斩向老人脖颈时,少女眼前猛地空白,但当目光再次捕捉到那快速凌冽的交手后,他才见到老人踉跄支剑、立于墙下的身影。
她几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再也不敢僵硬站着,忘了和少年打任何招呼,李缥青踉跄纵身掠上,猛地往老人那边而去。
但她只跃出两步,老人已再次惊掠而上。
说不清是愤怒和恐惧哪个先填满了她的心灵。天空之中,风龙一贯百丈,整片夜空随之舞动,黑袍长刀如同割出另一个世界,在这样的战局之中,薄纸般的老人一无无前地仗剑直插进去,面色冷漠得像是另一个人。
下一刻鲜血从他身体的全部皮肤下炸开,如同折翼中箭,老人暗红的身躯僵直坠落。
李缥青来不及看丝毫一眼另一边的情况,眼中只有这道身影,她有些踉跄地全力奔了过去。
————
另一边。
真正属于“谒阙”的惊啸一剑,这具躯体如今确实已不能自行御使玄气,但它仍是在场所有人中,输出玄气的最好通道。
于是“云锁朱楼”把一切都交给了他。
向鸣镐亦果断地燃尽了自己的一切。
“原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
不需任何言语,刚刚突兀相杀的两方如今默契无间!
戏主终于没有再料到这一回了,今晚这场战局中他要考虑的事情已经太多,向鸣镐以半残之躯卷雾而来,戏主霍然回刀,眸光一下从安藏身上挪了过去。
谒阙修者的出手与刚刚两位宗师立时显出云泥之别,戏主根本来不及腾出任何空隙,浩荡剑风已逼面而至。
戏主横刀暴退,但一触之下架势就瞬间溃散,炸乱的玄气在四周失控,戏主抬手结印,宛如一盘散沙倒入模具,一瞬之间凝玄成阵。
下一刻这阵式再度破碎,黑袍挥手一抖,一张黑幕猛然张开在身前,这法器不知以何炼成,总之一瞬间身前空间如被冻结。但它仍然只坚持了一瞬,下一刻雨夜宛如裂帛般被破开,向鸣镐残躯、带血、仗剑,从其后纵身而出,剑气一往无前。
黑袍戏面都显出绷紧的肃然,他至此才求得半道出刀的间隙。
刀光拉如弧月,在还未成型时就被向鸣镐一剑撞入,黑袍勉强接住了半剑,剩下半剑在他身上尽数倾泻,雨夜中炸开一朵凄艳的血花。
由来谒阙伤谒阙,自入场以来,这是黑袍第一次受到真正的重伤。
机会在这一瞬间骤然出现。
如同血伤吸蝇,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黑袍架势的溃散。
绝不会浪费机会,牵丝【玉虎】之后的无洞最先惊掠而下,一道霆剑直贯黑袍心脏。
向鸣镐于此时彻底耗光了全部的气力,松剑无力坠落,在他坠落的身影之后,安藏也纵身仗剑而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黑袍身上的血花刚刚炸开,身躯正是最失控的一刻,无洞剑尖已然逼上,黑袍尽力倾身,避过了这一剑。
也几乎耗尽了这一瞬全部的力量。
无洞仍是在为安藏垫剑。
下一刻,冰冷的长剑骤然穿透了黑袍左肩。
戏主伤虎般猛然回头,这副戏面上第一次沾上了自己的血,显得更加诡恶,安藏就在他身前三尺。
驾风而来的白衣男子神情肃重,毫不退避地逼视着面前之人。在开场至今,他已经直接间接地给他带来了许多次伤害。
这一瞬间只有他们两人,安藏收臂抽剑,但戏主先一步反手扼住了剑刃,于是安藏猛然奋臂拧剑。
雪啸般的剑气乍然在其体内生成,足以切下其人小半边身体。
但下一刻这道暴乱就被黑袍牢牢扼在了剑中,两人同时身躯一震,吃下了这道反伤。
但这炸开的玄气却再次被戏主所利用。
除了画空成阵这样的技巧外,很少有手段能如此迅速地整合完全崩散的玄气,戏主扼剑之手一转,玄气沿剑身流淌而上,在安藏手与剑柄之间落下了一道玄气锁。
而后戏主扼剑往自己体内猛然一刺,安藏身体不受控制地被牵引向前,和彩绘鲜血几乎逼面,黑袍一拳起如沧海之浪,毫不留情地轰在了安藏架起的小臂上。
骨碎血飞。
但在这惨烈之中,安藏牙关却咬得有如铁铸,面容之上并不见被控住身体的慌乱。
因为逼近本也是他心中所想,剑上的博弈亦不是他重心所在。
即便在这样看似无限真实的机会里,他依然只把目光下偏,放到了那枚珠袋之上。
一枚小指长的金耀剑形从他指尖勾出。
天山法器,【钓蛟金簪】。
与脉树之境的【风雪令】相似功用的杀伤法器,几乎是底牌中的底牌,非在如此机会之中,安藏绝不将它轻抛。
没有任何看得见威势,正如裹在饵中无声游入长蛟咽喉,而后惊湖波浪中将其整个勾起。
当戏主意识到玄气的波动时,簪尖已经点到了珠袋之上。在这种距离、这种状态之下,他倾力一拳正锤在安藏小臂之上,确实也来不及做什么了。
但这样一拳逼在身前,安藏目光忽然凝住。
这只手中虚扣的东西,第一次在他眼前露出了一角。
球形,一条鲜明的分界,半面黑铁,半面珀磨.这是——夺魂珠!
安藏几乎是心肺整个攥死,如果夺魂珠在这里,那他腰间挂着的又是什么?!
金簪已经点上了珠袋。
安藏猛地凝目看去,却没有任何破损发生。
无形的波澜荡了起来,【钓蛟金簪】尖锐的杀力被无声湮没这枚袋子,是一件法器!
而且是件极为珍贵的法器,【钓蛟金簪】这样专为玄门设计的杀机,在全力催动之下甚至可以穿透东海剑炉丙下之剑,却在这珠袋面前顿止。
而在安藏心中惊愕不及消退的时候,另一种陌生的感觉先传遍了他的周身,令他在这样的境地下,竟然一时怔然。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在他的腰间,天山弟子身份的象征——“云鎏衔玉”之坠,其上那枚透白的玉石里,正在缓缓映照出一个简洁的符号。
两条同样长短的横并在一起,上面那一条从中断开。
无法形容的东西死死攥紧了安藏的心肺,他张着嘴,只觉恍如梦中,一时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是太过古老的传说了。
云鎏之金唯产于天山山脉,天下也唯有天山以云鎏铸造门符。弟子拿到自己的门符之后,将往群玉山上拾一枚玉石,云鎏与各类玉材相性极好,将玉石嵌于符坠孔中,三年之后,玉金相融。
这是天山独一的“点玉”,已经历传数千年。
在那些飘渺的神话中,群玉山上居住着西海主人,天山就是他的仙庭,上面的神侍从仙国走入人间时,都以天柱之云为裳,以群玉之玉为佩。
在无数古老的典籍中,天山都把这作为自己的源流,至今也依然以佩玉为最深的身份认同。
在他刚刚入门时,师门长辈们就点着他的头笑着说,出门在外要把坠子带好,说不定就靠它和西极的仙主相认了。后来他自己成了长辈,谈及云瑬坠时,也常和后辈们开这样的玩笑。
很难说这些传说在天山弟子心中的位置,它是似真似幻、触之不及的云雾,没人真敢把它当真,但在内心深处,它又是一枚明亮神秘的玉钩,每次触到它,又常常会驰想天外,一呆就是半个时辰。
后来安藏独当一面,确实知道了天山在数百年如一日着追寻着那些缥缈,他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但.这是一条太长的、根本看不见终点的路。
他们求索着古时的一切,游荡西境遍寻穆王西巡的蛛丝马迹.其实也不过就是为了能像现在一样,捉住一条疑似【照幽】的线索,于安藏而言,这已是十分罕得的进展。
可是,现在,仿佛在脚踏实地的缓慢追寻中,忽然被人一把拽到了天上!
【照幽】是什么?!穆王是什么?!仙藏又是什么?!
这分明就是天山千年追寻的一切终极,穆天子三万里西巡的最高目的,传说中西海主人执掌西境的权柄——【西庭心】!
他们一直猜测穆王可能把它放在了仙藏的最深处天山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欢死楼在隐秘中谋划的,竟然会是它!
巨大的荒唐令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感,安藏在这一瞬间几乎目眦欲裂——他们在这里打的是狗屁!叫叶池主来!叫掌教来!
但他的喉咙已确实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在这一瞬间,安藏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命原来比一切都重要,砍断天山伸向少陇的手.这就是此人仍然留在这里的意义!
流淌的鲜血染过彩绘,两人逼得如此之近,在戏面之后,安藏第一次如此近地瞧见了这双眼睛。
明亮、沉静、残忍。
他从未因自己的局面而慌乱,也瞧不见任何残忍的嗜杀——这一直是等待猎物的眼神。
安藏双目赤红,但确实连一丝嘶哑都挤不出来了,戏主手腕轻翻,一枚小匕已冷漠地钉进了他的额头。
他挥手一推,男子的尸体坠落下去,在这样逼至死路的绝境里,本来谁都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但在下一刻,一道流润的光影乍然穿破了云雾!
在这场战局进入终末的时候,突兀地出现了如此新鲜沛然的力量,戏主确实已再无余力,他勉强横刀,剑尖锵然撞上刀身,缭乱的云白飞如暴雪,一瞬间贯穿了他的腹部。
戏面狰狞拧转,借着向鸣镐的一剑,连绵的攻势还在扑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