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钦差才刚把白大少爷让人递上去的银票接过,一直冷眼旁观的黎清雨却又上前行礼:“大人,虽然白沐云声称他的私产乃属云彻户下,但口说无凭,账本可以做假,证词可以串通,不能仅凭他一家之言就将此事定论,小民做为本案原告,有权要求被告方才所提到的证人云彻亲自到案证实,请大人准许!”
黎清雨这一要求确也合情合理,任钦差只略一思索便点头准了,向白大少爷道:“那云彻现在何处?可能即刻到案作证?”
白大少爷盯了黎清雨一眼,道:“云彻此刻身在京都,纵是快马日夜兼程也要数日的时间才能赶到藿城。”
黎清雨便凉凉地笑:“可惜,你现在证实不了你这私产乃云彻所有,方才的五百万两便不能做为罚金支付,而三天内你白府若交不齐罚金,按判决仍将全家打入打牢。”
黎清雨所言并非随意乱说,于法于理都是正正当当,白家人才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就又提了起来,连白大少爷脸上都染了几分寒意。黎清雨毫不掩饰眼中讥嘲地望着白大少爷哂笑:“白沐云,你的本事也就仅限于此了么?真是让我失望啊!我原以为你——”
“绿田——”就在黎清雨还要继续冷嘲热讽下去的时候,一个清甜的声音忽然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地响起,将他后面的话毫不客气地打断,却见是站在白大少爷身后的罗扇慢慢地走出来,也不看他,只管冲着那叫绿田的小厮招了招嫩白的小手,另一只手则从怀里摸出一块云朵形的玉坠子来递过去,“拿了信物去云家堡旗下任意一家铺子找他们的掌柜的,让他们联络所有云家堡的商铺,立刻筹集五百万两银票送到白府来。”
玉坠是大叔哥临走时交给她应急用的,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派上了用场。
那厢半垂着眼睫的白二少爷眼底划过一丝笑意,然而笑意过后却只剩了无尽落寞,旁边的白三少爷同众人一起用惊讶的目光望在罗扇脸上,而白大少爷的笑容早已翘上了唇角,低低的、用仅能他和她听到的声音宠溺十足地道了声:“小精豆子,关键时刻倒是一点儿不含糊。”
绿田应声接过罗精豆子手中的玉坠就要往厅外走,被黎清雨沉喝一声拦住:“白府家产已全部抄没,白府下人业已不归白家人所有,皆该属官府管理支配,下人身上所有财物亦算充公!这个丫头既是白府下人,身上的玉坠此刻已归官府,不允许拿出白府半步!”
罗扇看了那厢纹丝不动的白二少爷一眼,愈发感念他的未雨绸缪提前算计,他也知道一旦白府抄没,所有白府的下人都要归官府管理支配,她的身契是他用来保护母亲的唯一筹码,却在这样的时刻毅然决然地放手,及时将身契还给了她,如此一来她便可以彻底与此案撇清关系,无论白家人将要遭受怎样的罪与罚,她都可以安然无恙地置身于事外。
罗扇慢慢打开那张被折得工工整整的身契,字朝外地拈起来展示给任钦差、黎清雨和现场所有的人看,而后双手翻飞,将那身契撕成了碎片,巧笑倩兮地望向黎清雨:“黎公子说得没错,可惜,我罗扇是个自由人,不在白府家产之列。”
“他呢?!”黎清雨恶狠狠地一指绿田,“他也不可以出白府半步!”
“他是我的小厮,有何不可?”罗扇笑得更甜,“黎公子莫非有证据证明他是白府的小厮?那就搜出他的卖身契来给任大人看看罢。”
黎清雨皱起了眉头,他当然不敢断定这绿田的身契是与白府签的,毕竟他是白沐云的人,白沐云既然在外头有私产,就一定也有一批自己私养的忠奴,这些忠奴只可能与他签订身契,白府内恐怕未见得能搜得出他们的身契来,就算到外头去搜,藿城这么大,又能到哪儿去搜个下人的身契呢?
黎清雨这厢在脑子里正想着应急之策,那厢罗扇却不肯再给他机会,只管向着上首的任钦差一行礼,恭声道:“大人若信不过绿田的身份也是无妨,民女亲自拿着玉坠去筹银子亦是可以的,无论我和他谁去,结果都将一样,只不过若是民女去的话,此刻外头天色已暗,民女要筹的又是一大笔巨款,少不得要请大人派几名衙役护着民女去一趟——官府的职责就是保护百姓的安全,相信大人不会拒绝民女的这个要求——但是民女觉得何必这个时候劳师动众呢?左右都是一样的结果,还不如就让绿田快去快回,将这案子早一时结了,大人劳累一天也好早些休息,不知大人的意思呢?”
罗扇说话清晰干脆,条理分明亦合情合理,任钦差一听便点头同意了——这是很明白不过的事了,就算不让绿田去,她也可以去,一样能把银子借回来,何必非得动用衙役跟着来回跑呢?大家都累了好几天,谁不想早点儿结案回去吃饭休息?路人甲乙丙丁虽然都是龙套,可龙套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么?
因而最终还是允了绿田拿着那玉坠子出得白府去筹款,黎清雨的脸色就不十分好看了,不过这会子也没人去管他脸色如何,白府假账一案至此已近尾声,只待将那五百万两银子借齐就可彻底结案,然而五百万两之巨的数目不可能一时半刻就能筹全,此时天色已晚,暂时没了事做,任钦差便令衙役将白家众人分别带回各自院中,直至三日期限到时或是筹够了五百万两银子时再重新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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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扇便跟着白大少爷在几名衙役的监视下回到了绿院,一进次间便被白大少爷一把抱起连亲带揉地拥上床去,狠狠地你侬我侬了一番后,白大少爷这才将罗扇搂在怀里双双倒在枕上,低声地笑道:“今儿晚上终于可以同床共枕了——想让为夫怎么伺候你呢,白大少奶奶?”
罗扇红着脸,将头往白大少爷怀里拱了拱:“你不同大老爷说一声么?这种事怎么着也得先和父亲打过招呼才做准罢?”
“爹那里一准儿同意,”白大少爷笑着揉了揉罗扇的肩头,“爹向来不在意门第,还不是因为老太爷老太太那里压着逼着才让我选个门当户对的么?如今白家已是一无所有,还有谁好意思再谈什么门当户对?放心,待了结了这桩事,我定要给你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不要,我又不是为了这个才让你同大老爷说的,”罗扇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偎着白大少爷,“我也不想要什么风光的婚礼,简单点的就好……这事儿咱先放过一边,沐云,太太的事……你已经放下了?”
白大少爷沉默了一阵,沉声道:“我看祖母的样子不似说谎,只是也想不通为何母亲只磕破了额角就过世了,不过以前倒也听说过有人被拍了下肩膀就死了的事,可见这种巧合也不是无例可依。扇儿,我也不是那样极端的、把仇恨刻意放大之人,正如祖母所言,她身为长辈当然有权力教训晚辈,为了繁盛白家香火让爹纳妾,对于他们这样的老人家来说,也都认为是天经地义之事,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总有着难以沟通和逾越的想法上的鸿沟,所以在祖母他们这一辈人看来,他们对于我娘所做的种种行为皆是正当的、理据充足的,这么一想,我也只能无奈且勉强地放下这段怨恨,否则还能怎样?杀了她?让她坐大牢?受苦刑?做什么都无法挽回我娘的性命,更何况他们毕竟是我爹的亲生父母,爹心中再有怨再有恨,毕竟血脉亲情深入骨髓,我伤了他们,他也会伤心,正如你曾说过的,没必要为了报复仇人而伤害亲人,这样反而得不偿失。
“再说,他们已经得到了最重的惩罚——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白家这份家业,老太太最怕的是将来不能入白家祖坟——这份儿家业败在她和老太爷手里,宗族那边完全有理由不许她入白家祖坟,她这个年纪了,若是入不了白家祖坟,更不可能葬进娘家坟里去,到时候她只能落个荒坟埋骨,不只她怕这个,这世间绝大多数人谁不怕这个?如今白府家业彻底毁了,她享受了半生荣华,晚年却要在拮据凄凉中度过,这惩罚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所以——我放下了,不再执迷于这段仇恨,让爹安心,让你安心,也让九天之上的娘安心。怎样,满意了么?”
罗扇嘿嘿憨笑了两声,复又问:“那,卫氏呢?”
“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白大少爷一副有妻万事足的样子。
罗扇想了想,道:“卫氏蓄意谋害你,我可不打算原谅她,所以这个人要怎么收拾,你自己说了算。然后就是黎清雨——这个混蛋一定要狠狠地报复回来!否则我看以他那样的性子一定会对白家赶尽杀绝的!”
“黎清雨……”白大少爷一阵沉吟,“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那小子似乎太过有恃无恐了些,连在那钦差的面前都少了几分应有的恭敬,让人禁不住有些怀疑……他背后是不是有着什么十分强硬的靠山?”
“能比义父还强硬么?”罗扇哼了一声,“你这家伙真是讨厌,居然都不告诉我义父的真实身份!”
白大少爷笑:“有什么可告诉的,云彻十几年前就同云家断绝关系了,只因他老子不肯同意他求娶我娘,他一气之下脱离了云家堡跑到白府来一赖就是十几年,好在他老子到底还是心疼他这个小儿子的,把云家在整个河东地区的生意全都过户到了他的名下,他原本不愿接受,是我爹劝他:‘你小子想在我白家白吃白喝白住不成?你这么矜贵的人儿,又是皇亲国戚,在我家住着万一缺根胳膊少根腿儿的老子可负不起这责任,老爷子给你的那些铺子全当是风险押金了,每年你孝敬老子那些铺子收益的一成就行!’——就这么着,云彻怕被我爹扫地出门,到底还是接受了,不过十几年来爹一文钱也没收过他的,其实还是为了让他有些钱傍身,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一个从小富贵之家出身的公子哥儿,没钱只怕是混不下去的。云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比白家只多不少,所以他不愿对人提起,自然也就不会主动对你说了。”
罗扇又笑又叹:“说来亲情还是最不可战胜的,义父十几年没回去,口口声声跟云家堡断绝了关系,他父亲去世了不还是一样急急地赶回家奔丧去了么?也不知义父他现在怎样了,好些天了也没来信。”
白大少爷便道:“少操些心,云彻就算十几年来不怎么经心他家的生意,到底也是给我跑了不少的腿儿,什么风浪没见过?这会子说不定早洗洗睡了。”
俩人对着坏笑了一阵,便起身叫绿萝等人进来打水铺床,终究是耗心耗力了一天,都没有太大的精神,耳鬓厮磨了片刻就相拥着睡下,一宿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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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才吃过早饭,就有衙役进来通知升堂,地方还是在白府正厅,一进门却看见坐在上首的并非是那任钦差,而是一位陌生面孔的男子。那男子一身孔雀羽拈线行龙妆花遍地金的袍子,脚上一双紫罗锦旋裥朝靴,头上白玉镶猫眼石发冠,腰间金绦银络玉坠子,整个人懒懒散散地坐在那里,遍身的珠光宝气几乎要闪瞎众人的眼,以至于要很费劲儿的才能看清他的相貌。
这人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容貌倒也俊朗,只是眉眼风流、神色轻佻,目光总爱在那些长得漂亮的女眷和丫头身上转来转去,一看便知这是个十足十的好色之徒。他是谁呢?
“叩见诚王爷!”有人带头向这男子行礼,众人方知他的身份,连忙齐齐跟着拜了下去,心里都纳闷儿一个王爷突然跑来白府做什么。
“免礼罢,”诚王爷开口,声音里也尽透着轻浮,“本王不过是偶然秋游至此,听说任大人正在这儿办案,一时也是闲得无聊,便来凑凑热闹。你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无须顾及本王。”
办个案子有什么热闹可凑的?罗扇悄悄抬眼,却发现黎清雨正站在这诚王爷的下手,眼底正划过一丝阴狠得意的笑。
莫非——这诚王爷就是白大少爷昨晚怀疑到的黎清雨的靠山?!他是怎么和一个王爷攀上关系的?!出卖色相?咳……不对,不对,这王爷的目光此刻分明正色迷迷地落在……黎清清的脸上!
原来如此!黎清清可是藿城第一美人,而且估计到现在还未破身,再说了,不管破未破身只怕这诚王爷都不会在乎的吧,像他们这类好色下流之徒图的不过是女人的美貌和身体而已,基本上都是用过了扔的一次性消费品,所以是不是处子、是不是别人的妾根本无所谓,《红楼梦》里的贾链不也照样喜欢和人尽可夫的多姑娘暗渡陈仓么?
可笑的是黎清雨居然把自己的亲妹妹当成了笼络靠山的诱饵,真真是渣到家的无耻男人!那么黎清清知不知道自己哥哥的这一目的呢?罗扇偷眼瞟向那厢垂眉敛目安静站着的黎清清——她做为人证之一自然也被带上了堂来,此刻脸上一如既往地清冷绝尘,这样的气质正是诚王爷这类高高在上又好色风流的男人最想征服的一种女人。
罗扇一双大眼敏锐地发现了黎清清今日画了几乎看不太出来的淡妆,这淡妆恰到好处地把她的五官衬托得更加完美,真真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儿——看样子她是知道黎清雨的计划的,这对儿兄妹还真不愧是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一样的冷酷,一样的心狠,对敌人,对自己,都是如此。
任钦差坐在诚王爷的下首,此刻正式升堂,绿田用了一夜功夫果然凑齐了五百万两银子,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了呈给任钦差的近侍,那近侍一连点了三遍,转呈于任钦差道:“大人,五百万两,分毫不差。”
任钦差便道:“既如此,本案今日便可正式告结,着白家一家九口于今日日落之前收拾好随身物品离开白府,随身物品只限衣物与日常用品,不得夹带任何金银玉石之物与银票——如此,结——”
“案”字尚未出口,却被上首的诚王爷开口打断:“且慢,这河东白家也是知名知姓的大户人家,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儿就被抄了家的?这案子本王倒是有了些兴趣,任大人不妨同本王说说来龙去脉?”
王爷开了口,谁敢不尊?任钦差只好简单扼要地把案子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诚王爷听罢不由冷哼一声:“今年正逢灾年,南涝北旱难民无数,皇兄为着赈灾利民之事几乎搬空了国库,愁得吃不下睡不稳,不成想这白府居然在这个当口做假账——是想逃税漏税还是躲避捐银?!身为国家子民不知为国家分忧,反而在如此人命关天之时只顾自己,实乃奸商!狠商!仅只抄没家产实在太过便宜,为防其它商家有类似行径,这头一个务必要狠狠地惩罚、杀一儆百才是!任魏!立刻将白家人押入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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