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少爷吃罢了午饭便去了白大老爷的外书房,将正午睡中的自个儿老爹捏住鼻子憋醒,不等人睁开眼睛劈头便问:“白莲衣打黎清清是为了何事?是真是假?”
“不知道……”白大老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还未回过魂儿来已经被自己儿子指使着丫头进来强行给他梳洗了,末了命令道:“现在去蓝院给我打听回来!”
白大老爷就这么着被儿子轰出了紫院,五迷三道地走了一阵才清醒了,不禁一声笑骂:“小混蛋!把老子当跑腿儿的使唤!急了一巴掌再打傻回去!”牢骚归牢骚,儿子交待的事还是得办,于是调转了头径往蓝院行去——方才懵懂着走错方向了嘛。
白二老爷立在廊下,仰着头逗弄笼子里的八哥儿:“白梅衣大傻蛋。”
“@#¥%&*蛋!”那八哥儿含混地学着舌。
“白梅衣是乌龟。”白二老爷又道。
“#¥%&*龟!”八哥儿开始扑扇翅膀。
白二老爷再道:“白梅衣……”
“我是乌龟你又是什么?”白大老爷好气又好笑地跨进门来,“从哪儿弄了个八哥儿?”
“……白梅衣没心肝。”白二老爷教完这一句才瞟向白大老爷,“我让人天天在花鸟市场里泡着,今儿才终于得了这么一只,正准备训练好了拿去给了你,你倒闻风得早,这就来了。”
“我那里已经有了二狗子,不要这只了。”白大老爷仰脸看了看那八哥,神色便是一滞。
“看出来了?”白二老爷睨着他,“和我弄死的那只一模一样,这么多年了,我天天让人四处找这么一只长得像的,如今终于可以还了你,以后莫要再记着这点子仇了——不过是弄死你一只鸟,竟是恨不得让我做了它的陪葬呢。”
“不必了,”白大老爷脸色冷淡下来,“长得一样又能如何?此物非彼物,假的怎么也代替不了真的。”
“不就是学不了莫如是的声音么!你那一只就算我不弄死它,它迟早也要老死,难不成我堂堂一个大男人连只鸟都没资格处置?!”白二老爷苍白的脸上染了层红晕,却是气的。
白大老爷待要甩袖走人,又想起儿子交付的事来,只得忍了忍,一摆手道:“罢了,过去的事以后莫要再提……”
“我偏要提!”白二老爷倒起了性子,“在你心里头我是不是连你那只八哥都不如?!”
“莫胡闹!”白大老爷喝了一声,忍不住回身便要往外走,却被白二老爷几步赶上来拦在面前。
“这鸟你收是不收?”白二老爷瞪着他问。
“不收。”白大老爷冷冷道着便要擦身过去,却见白二老爷腾腾腾地奔回廊下,抄起靠墙放着的专用来挑鸟笼的竹竿将那笼子取下来,打开笼门,伸手进去一阵乱捉,吓得那八哥拼命扑扇翅膀,又是用嘴啄又是用爪抓,几下子便将白二老爷的手给弄出数道血痕来,白二老爷也不抽手,只管把八哥捉住,从笼子里掏出来,另一只手狠狠一扯,那八哥便是一声惨叫,白大老爷闻声转过头去,却见白二老爷一只手里攥了一把黑色羽毛,竟是从那八哥身上生生拔下来的!
“你给我住手!”白大老爷怒喝,大步过来扯住白二老爷还欲去拔那鸟羽的手,“你怎能如此心狠手辣?!疯了不成?!”
白二老爷只是粗喘,脸上更白了几分:“你既不要它,我留着它作甚?”
“把它放了。”白大老爷冷冷看着白二老爷,白二老爷不肯屈服地迎着他的目光,兄弟俩就这么摽上了劲儿,然而这一次白二老爷没有等到白大老爷如同往常那般的让步,反而只有眼底愈来愈冷的疏离,不由得微微发起了颤,竟是不由自主地松了手,那八哥便掉在了地上痛苦地扑扇着翅膀。
“你现在就给我回房收拾东西,”白大老爷淡淡冷冷地道,“我亲自送你去家庙。”
“大哥——”白二老爷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白大老爷,“你——你为什么——”
“家庙里清静,你在里头正可以好生修身养性一段时间,免得害人害己。”白大老爷边说边招手把白二老爷的贴身小厮洒金叫了过来,“去给你们主子收拾几件衣服出来,另叫人备上车马,半个时辰后出发。”
洒金不敢怠慢,连忙进屋去收拾东西,白二老爷气得哆嗦:“你凭什么让我去家庙?!”
“只凭你最近行事愈来愈不像话!”白大老爷斥道,“不好生打理你那几间铺子的生意,成日泡戏园子捧优伶,流水似地花钱给那戏子买东买西——与那等纨绔子弟有何两样?!”
“我自己的银子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何错之有?!”白二老爷反驳,“我上戏园子听戏捧角,此事爹娘都知道,他们都不来管我,你又何必穷操心?!”
“让人把陈又安府里的大少爷打折了一根胳膊又是何道理?”白大老爷追问。
“哼,我在古玩街淘到了一幅古画,他自不量力非要与我争买,我不过是给他个小教训罢了。”白二老爷冷哼道。
“那黎氏又是做了什么错事,你竟将她打得遍体鳞伤?”白大老爷又问,“如今满府传得沸沸洋洋,却教外人怎么看我白家门风?!我若不将你关去家庙,如何向黎家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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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了她又怎样?!”白二老爷仰起下巴挑衅地瞪着白大老爷,“不过是一个妾,她的生死都由我说了算!黎家?哼!黎家又怎样,惹毛了我便将她卖去窑子,专给她黎家没脸!”
“不可救药!”白大老爷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来,便提了声向屋里的洒金道,“把你们爷四季的衣服全都带上!先好生的住上三年去!只你一个跟去伺候便是!”
屋里头的洒金一听这话就慌了——家庙啊!那是什么地方?!那就相当于冷宫啊!四野荒凉,周遭无人,吃不好住不暖,没有任何消遣玩乐,别说三年了,住上三十天都是折磨啊!洒金可不想跟着去家庙受活罪,当下壮着胆子从屋里跑出来,扑通一声就给白大老爷跪下了:“大老爷!您冤枉我们爷了!我们爷只不过是——”
“洒金!”白二老爷出声喝止,“不想活了你?!给我闭嘴!”
洒金一个哆嗦,唬得不敢再说,却拿眼睛瞟着白大老爷,白大老爷便淡淡道:“你且放心说,我给你换个地方当差。”
“小的不敢!”洒金头里这么说着,后面到底还是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我们爷从头到尾就打了黎姨娘一耳光,压根儿没有府里头传的那样拿什么鞭子抽得满身血……”
“狗奴才!”白二老爷抬脚把洒金踹倒在地,“哪个才是你主子?!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闭上你那狗嘴!”
“你为的什么打黎氏?”白大老爷便冷冷问过去。
“想打就打了,怎样?大哥管得太宽了些罢?我屋子里头的事你也要过问么?”白二老爷冷言讥道。
白大老爷便不理他,只看向洒金:“你们爷为的什么动手?若不照实回话,你就一辈子留在家庙莫回来了。”
洒金吓破了胆:这家终归是大老爷说了算啊,两者相权……还是宁得罪二老爷也莫得罪大老爷罢!“回大老爷的话,”洒金一边躲闪着白二老爷欲踹过来的脚,一边畏畏缩缩地道,“皆是因为黎姨娘拿话气我们爷在先……黎姨娘说……”
“你想死是不是?!狗奴才!信不信我让你一家子都喂了狗?!”白二老爷拿了竹竿就要兜头罩脸地抽洒金,被白大老爷扯住,一个用力推得向后蹬蹬蹬地踉跄了几步摔坐在地上。
“黎氏说了什么?”白大老爷只管盯着洒金问。
洒金目光飘乎地在白大老爷和白二老爷的脸上来回打转,最终还是一咬牙:“黎姨娘说我们爷……说……说我们爷对大老爷您……对您有……有……”
“好了,”白大老爷一摆手止住了洒金后面的话,“进去收拾东西罢。”
洒金连滚带爬进了屋子,白大老爷转脸看向仍坐在地上的白二老爷,见一张脸苍白且扭曲,正目光惨然地望着他:“……你满意了?非得这么逼我?你从来就不相信我……”
“你就容着下头人这么乱传?”白大老爷打断他的话,只管冷冷问道。
“传呗……又不是一回两回了……”白二老爷唇角勾着讥嘲慢慢站起身,“反正你也不在意我能落个什么样的名声,何况那些传言里还是有那么两三宗是确有其事的,在你心里我早就坏得一文不值了,我又何必在乎他们怎么传、传得有多难听?”
“你回房收拾东西去罢,半个时辰后到府门外找我。”白大老爷冷冷撂下话就往外走,听得白二老爷在身后道:“你不必去府门外等我了,娘说死也不会同意你带我去家庙的!”
“那你就在房间里好生思过罢。”白大老爷说这话时人已经到了院墙外,白二老爷却是愣住了,未料到白大老爷居然如此干脆地就放过了他,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原地呆立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由得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白梅衣你个混蛋!竟是诈我的!从头到尾就是为了问我为何要打黎氏罢了!竟还拿家庙来唬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把我搅和懵!”
气得踹门进屋,砸了一架子的古董摆件,然而气着气着却又笑开了,对着墙上那幅《山园小梅图》古画喃喃自语:“你这混蛋怎不对我再坏再狠些呢?”便叫洒金给他兑好洗澡水要沐浴,也懒得追究方才被这小子出卖的事了。
听罢自己老爹的工作汇报之后,白大少爷就明白了,丢下老爹一路回了绿院,向罗大领导转述了报告并做出结论:“黎清清看样子是故意激怒白莲衣并就势在府里把谣言传开的。”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罗扇讶然。
“自然是为了有借口给我写那封信,”白大少爷冷笑,“借着活不下去的理由来恳求我帮她逃离白府,而归根结底,她的用意无非只有一个——就是验证我是否已经恢复了神智。”
“那她为何不同二老爷联手呢?二老爷不是一直想要害你么?”罗扇更加想不通了。
“凭他们两个现在这样尴尬的关系,以前无论配合得多么默契,以后都不可能再合作了,”白大少爷眼底是浓浓的嘲讽,“白莲衣目前似乎更倾向于看我同白老二和白老三斗,斗得两败俱伤时他再来收渔人之利……何况他这阵子被其他的事分了心思,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来给我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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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啥事?”罗扇好奇心一直旺盛。
“捧戏子。”白大少爷满是深意地勾唇笑起。
这种事罗扇倒是知道的,富家纨绔子弟生活浮华靡烂,满清后期那些八旗里的纨绔们不就天天靠遛鸟捧角吸鸦片来填补精神生活上的空虚么,《红楼梦》里宝玉不也同优伶蒋玉菡关系交好么,“没想到二老爷也是个戏迷。”罗扇假装自己思想纯洁地点头道。
“那倒不是,”白大少爷好笑地看了罗扇一眼,“只不过是因那戏子长得像某个人罢了。”
“像谁?”罗扇忙问。
“也不过一二分像而已,”白大少爷却不正面作答,“这已是难得了。”
罗扇看了白大少爷半晌,终于“哦”地一声了悟:“那戏子是你给找来的?”
白大少爷笑着支了下巴望向窗外:老爹,对不住了。
“哈——啾——”白大老爷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哭笑不得地看着紫冥拿着竹竿子把白二老爷硬让人送过来的那只被他剃光了毛的八哥挂到二狗子的笼子旁边,二狗子扑扇着翅膀大叫:“光屁股八哥!露鸟啦!露鸟啦!”那八哥也就跟着“八八八八”地叫。
白大少爷如今有白大老爷掩护,每次出府去了白家铺子里后就可大摇大摆地把自己的管事们叫来安排事务,白大老爷也不过问,甚至还时常发个懒,把白家铺子里的事丢给儿子帮忙处理——也就是拟个企划、想个对策之类的,真正出头的事还是白大老爷亲力亲为。
这日方琮打着拜访白大老爷的幌子进了外书房,寒喧了几句后便同白大少爷进了里间密谈,说起了城中最新的消息:“卫氏大张旗鼓地设了个济灾公账,由白沐凨主事,在衙门申请了户头,入了一大笔银子进去,还四下里鼓动城中有钱的人家积极捐银行善,如今满城倒是对她的风评又好了起来——你说她这是想做什么?只为了洗白名声?她入的可是一笔不小的银子呢,要靠这方法买名声似乎得不偿失啊!”
白大少爷难得地凝了眉,沉思了良久,忽地手指一敲桌面:“我倒是轻看卫氏了!她这一招竟是个一石三鸟之计!”
“怎么说?”方琮便问。
“我此前仿着云彻的笔迹写了封假信,趁着同我爹出城办事的机会叫人拿进府来并故意给白老三看见,”白大少爷黑眸闪动,“信上内容也确是云彻给的那道机密消息,只不过稍稍改动了一些地方:将朝廷要按户征借军费改成了按每户人头征借,如此一来卫氏必然误信自己那份嫁妆也要被征借一部分去,而她能想到的应对办法无非就是做假账、转移银两,可她能往哪里转移银两呢?只能往娘家转移,只是她娘家那边现在已经中了我的套,正想着找她借钱,她若借了去,朝廷征借到她娘家一样会把她这一笔钱征走,所以她最后就只能用另一个法子——就是买田庄买铺子,把银钱换成无法移动的产业来逃避征借,而我早已布置好人手准备趁机把我早就置备下的田庄铺子卖给她,将来想要动什么手脚简直易如反掌——没想到,居然被她想出了个更好的应对之策,既可逃避朝廷征借,又能借着行善之名吸收大量捐款以方便她融资盈利,更是就势挽回了此前的不良名声——好个卫氏,我真是小瞧她了!”
“这么说来,你想借此机会消耗光她嫁妆的目的却是不能达成了,”方琮挠挠头,“且白老二和天阶过几天就能回来,到时候只怕你就更不方便行事了呢。”
白大少爷沉眉敛目默不作声,方琮也不敢出言扰他,半晌方听白大少爷开口,道:“你立刻去信给苗城咱们的人,让他们在苗城散布卫氏设立济灾银账户的消息,越夸张越好!”
“这却是为何?你这可就是等于是帮卫氏传美名呢。”方琮不明所以。
“正是要如此,”白大少爷勾起抹讥笑,“卫氏娘家若听了这传闻只怕反会生恼——他们找卫氏借银,卫氏非但未借,反而把银子拿去做了济灾银,给自己买好名声,倒把自己娘家抛开一边不管,卫氏娘家现在急需银子用,这件事不仅不会令他们与有荣焉,反而会怪罪卫氏只顾名声不顾娘家,使之与卫氏产生离心,卫氏没了娘家强有力的支持,将来在婆家遭了排挤冷遇只怕就没人肯为她出头了。”
“那她的嫁妆银子你就这么放过了?”方琮问。
白大少爷眼中嘲意更浓:“卫氏娘家若听说此事,必会有人亲自来藿城质问卫氏,他们急用银子,定要拿卫氏不顾娘家的话来挤兑她,逼她想法子弄出银子来,到时我只要用个手段令卫氏暂时不敢动用济灾银的账,她就不得不挪用白府公中的银子,她一个娘家表哥是管账的,自也会帮着卫氏娘家人说话,在公账上动手脚也方便,而我等的就是卫氏来动公账——在府里正紧着挪现银避征借的关口私动公账接济她娘家人,此事若被老太爷老太太知道了……夺了她主持中馈之权是最轻的,哪怕给她一纸休书都不为过!”
方琮听罢便起身:“我这就去办,”走至门口停住脚,扭头望向白大少爷,“天阶要回来了,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会对他下手。”
“那你就想法子把他拉离这战场,”白大少爷森然而笑,“因为,白府这艘船,就要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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