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三少爷匆匆地从府外回来,一路奔了白大老爷的外书房去,白大老爷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难掩的倦色,白三少爷顾不得行礼,冲上去坐到榻边摇自己父亲的胳膊:“爹!您怎么能这么做呢!您让娘以后还怎么在下人面前立威自处?!二哥在外头主持生意,人情往来上您让他颜面何存?!”
白大老爷掀起眼皮儿看他,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这会子你倒知道顾及你二哥的颜面了?你带人硬闯你大哥院子,又同个小丫头满地厮打,就不怕你二哥在外头没脸?”
“我——爹!我哪里知道那丫头如此——如此胆大粗俗!”白三少爷一想起此事脸上就红一阵白一阵分外难看,“大哥院子里头有如此不敬主子的刁奴,爹怎么不说把她处置了?!有这样的刁奴在,不定会做出什么不合宜的举动来,娘也是为了大哥好,总不能等着那刁奴真做了什么有损我白府名声的事后再去管罢?!那可就晚了!”
“你这个做弟弟的插手去管自己大哥内院中事,难道就能给咱们府传出好名声去了?”白大老爷无奈地摇头,慢慢从榻上坐起身来,“这么多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兄友弟恭的道理还要我再教你一遍不成?以后不许再去绿院扰你大哥,若寻他有事,叫你的小厮先带话过去,他允你去再去,不允去就约个别的地方见面,实在有急事见不着他,来同我说,我自会替你打点——你大哥院子里的人和事,今后绝不许你再插手,可听得了?”
“爹,那个大眼丫头又不是大哥的人,我为何管不得?!她的身契在二哥手上,照理她该在青院当差才是,大哥这么做难道就不算是强占兄弟身边的丫头有碍门风了么?!”白三少爷愤愤地道。
白大老爷伸手在白三少爷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掌:“那丫头此前究竟怎么得罪你了,非得揪扯着她不放?”
“爹——您甭岔开话题,您不能这么偏心大哥,连他身边儿的丫头都护着!您要是不让大哥把那丫头交回青院去,我是不会服气您的决定的!”白三少爷盯着自己老爹毫不退让。
“哦,把那丫头弄回青院去之后呢?你想怎么处置她?”白大老爷有些好笑地回望着自己这个并没有什么太深心机的小儿子。
“当然是要好好揍她一顿,然后把她发配到最累最苦的院子去干粗活!”白三少爷咬牙切齿地道,“目无主子的奴才不能留!”
“揍她一顿?谁揍?”白大老爷问。
“我亲手揍!”白三少爷攥了攥拳头。
“你打得过她么?”白大老爷笑眯了眼睛。
“我——”白三少爷气结,“我吃多些自然能打得过她!”
白大老爷哈哈哈地笑起来,再次一巴掌拍在白三少爷的后脑勺上:“好了傻小子,不用再扮傻装憨地哄你老爹开心,这事至此已然完结,我的处理不会改,但也不会再揪着不放。凨儿,家和万事兴,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的一点,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白三少爷果然收了方才故意赌气装傻的样子,起身向着白大老爷行了一礼:“孩儿谨尊父亲教诲。只是……爹,娘那里……”
白大老爷神情淡淡的:“只是换了她身边的人而已,主持府里中馈之权仍是她的。”
“爹……娘很伤心……”白三少爷垂着眼皮儿低声道。
白大老爷叹了一声:“论理我不该同你们说上一辈人的事……凨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我可以尽一切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却不能违背自己的本意去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也许你觉得这样对你母亲很不公平,可用来衡量这公平的标准是什么?只是以你的感受为标准而已。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与你母亲的婚姻是否融洽,是我和她两个人之间的事,我和她的关系公平与否,自然也应该以我和她的感受为衡量标准,而不是你的,也不该是老太爷老太太的,所以我只能答应你做一个好父亲,无法答应你做你母亲想要的好丈夫,至于这原因,是我们这一辈人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也无须知道。明白了么?”
“是……爹。”白三少爷也隐约知道些关于白大老爷和先太太莫如是之间的事,然而他并不知道老太太下药与他母亲合谋强迫白大老爷行房的这一隐秘,毕竟这是一段丑闻,除了当事人知道之外不可能四处宣扬,更不可能主动告诉给自己的下一代。
白三少爷虽然无奈,却也不好过多插手自己父母婚姻之事,只好暗叹一声不再多提,见他脸上怏怏的,白大老爷心就软了:“也不是小孩子了,眼光该放长远些,别总盯在内宅家长里短的琐碎事上。我且问你:当真是不想走仕途,愿意做生意?”
白三少爷便点头:“爹也知道我的,没那么多心计,将来混比生意场还要复杂十倍百倍的官场,一身骨头还不得被那些老官狐狸们吃得渣儿都不剩么?!我慎重考虑过了,还是回来做生意罢,虽也说商场如战场,好歹有咱们家这百年老字号的招牌打底,上头又有您和我二哥顶着,我不求建功扩业,只要能保住原有基业也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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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老爷满目慈爱地笑起来:“你能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须知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凡事量力而行,你性子直,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自然不适合与人周旋分利必争,所以就不要把目标定得太高,只要按规矩来,实实在在地做生意,就算挣不了大钱也能一步步小利小益地积累起财富来。凨儿,咱们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论将来谁继承了这家业,你能得到的只是那份非嫡长子的份额,所以你要放平心态,莫要受人教唆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好好儿地经营你自己的那份产业,只要勤恳踏实,总会积少成多,你能明白为父的意思么?”
“爹,您放心,我都明白的,”白三少爷咧嘴一笑,与白二少爷一模一样的那张脸顿时霁若晴秋,露出了两颗虎牙尖儿来,“咱们府的家业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我从来未曾肖想过,如您常说的,知足者常乐嘛!”
白大老爷笑着倚回靠枕上:“还是我们家三儿最可人疼,今晚就留在爹爹这里用饭罢。”
白三少爷笑呵呵地应了,便要回院子换件家常衣服再过来,前脚走后脚白二老爷就进了屋子,脸上带着笑地径直坐到榻边望着白大老爷:“小凨来给他母亲说情了?”
“没你事。”白大老爷闭上眼继续养神。
“啧啧,你终于忍心对卫氏下手了?”白二老爷唇边难掩得意,“可惜还是下得轻了,怎么不干脆直接打发到家庙里去,一劳永逸不好么?”
白大老爷只是不理他,白二老爷便狠狠在他腿上捶了一拳:“喂,我可是来给你报信儿的,你听不听?我才从爹娘那边过来——老两口商量着收拾你这个不孝子呢,听不听?”
见白大老爷仍是不理,白二老爷便起身,走到墙边的多宝格架子旁,在架子上诸多的古董玩器中选了一阵,挑了个霁蓝釉白龙纹梅瓶,拿下来摸了摸,然后便往地上一丢,“啪啷”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那厢榻上的白大老爷怒喝了一声“我的霁蓝釉!”豁地翻身坐起来往这边看,白二老爷便笑得前仰后合:“你修成精了?!没着眼看呢就知道我摔的是霁蓝釉?”
白大老爷气得趿上鞋子冲过来,先低头瞪了地上的碎片半晌,确定是摔了自己哪个心爱的玩意儿之后愈发火冒三丈,伸手便把旁边笑得没了力气的白二老爷摁在墙上:“这瓶子本是一对,上回你摔了另一个,那碎掉的声音是一模一样,我不知道才怪!”
“你这仇记得太深、时间也太长了罢……”白二老爷缩着脖子仍旧笑个不住,“谁教你不理我!有本事再接着装啊!好美食、爱古董、吃喝玩乐样样精,偏在人前又是一副清淡内敛相,莫如是怎么说你的来着?那个词儿叫‘闷骚’是罢?又闷又风骚,用来说你真是太贴切了!待我把你这架子宝贝全摔碎了,看你还拿什么骚!”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白大老爷恼火地丢开白二老爷坐回榻边去。
“老爷子要收拾你呢,”白二老爷掏出帕子擦眼角笑出的泪花,用罢随手扔在地上,“许我些好处,我就告诉你他怎么同母亲商量的。”
“许你一顿大巴掌!”白大老爷没好气地瞪他。
白二老爷正要说话,却见两个听见动静的丫头要进来打扫,便冷冷道了声:“滚出去。”两个丫头吓得连忙一缩头退出了房去,白二老爷这才坐到旁边的海棠花绣墩上,含了笑望向白大老爷:“老爷子说你这个当家的当的时间长了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他现在岁数大了,没了力气管你,但是呢,总是有人能管得了你的,所以老爷子同老太太这么一合计,当即令人快马奔了族里,说是要请出族里长老亲自到咱家来教训你——估摸着最晚明天下午就能到,我看你还是早做准备,那几个倔老头儿有多难应付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又不晓得拿了卫氏什么好处,事事都为她说话,这一次你给了卫氏没脸,怕是明儿他们又要拿这个说你呢。”
白大老爷听了便只道了声“知道了”,白二老爷忍不住起身过去在他旁边坐了,歪着头看他:“大哥,这窝囊气你打算受到几时?咱们自己家的家事几时轮到那几个臭老头来比手划脚了?照我看不如想个法子把他们从长老的位置弄下来,免得日后再来给咱们添堵。”
白大老爷倒笑了:“不是爹把人家请来给咱们比手划脚的么?孝字大过天,我不同意又能怎样?明儿他们几个来也必然是拿这个‘孝’字做文章,除了这个字能压得住我,其它的他们还能拿什么来压我呢?一句‘不孝’就能夺了我家长之位、失去继承权、甚至驱逐出族——这些都无所谓,可如此一来我就不再是小云他们三兄弟的父亲了,只余血缘之实,却无父子之名,不能再保护他们,不能再替他们谋划未来——多年之前他们不就是这么威胁我的么?用解除我和小云的父子关系来逼我终生不得离弃白府,逼我不得再追究如是的死,逼我娶了卫氏,逼我重掌白家家业……明儿他们来了无非也就是这些手段,用孝字打压,用我的儿子威胁,老一套罢了,弄掉他们再换一拨,还是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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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二老爷皱了皱眉:“要不,我找几个人半路截他们,让他们来不了?”
“莫胡闹,明天来不了后天也能来,你还能天天让人在路上等着截他们?”白大老爷笑着拍了拍他的膝头,“少操心,我自己做的事自当由我自己承担所有后果。”
白二老爷垂着眼皮儿沉默了一阵,抬起脸来看向白大老爷,低声道:“大哥……过去……是我太过幼稚顽劣,做了不少令你伤心之事,如今回想起来真真是追悔莫及……以前不懂事,看着你每日脸上都带着笑,便当你过得轻松惬意,殊不料身上竟承受着如此之重的压力。我只道一个人只要有能耐,什么难题都可以解决,却不知有些事根本就是无解难题,譬如孝重于天,譬如血脉亲情。一个孝字便得让人放下自己所有的意愿遵从亲长,再无奈再不愿也不得不无条件地服从,血脉亲情更是融入骨血无法剥离的东西,不是说放就能放说忘就能忘的……是我太任性,一直都未理解体会你的难处,还总是觉得你太过优柔寡断,如今把自己想像成你才知道你所承受的这一切根本无从决断:要违逆爹娘,就得放弃儿子,要保护儿子,就不得不服从爹娘,两边都不要,对不起自己所爱之人,无论要哪边,都得日日面对自己不爱之人……大哥,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白大老爷轻轻地笑了,声音低哑又温暖:“我们的莲儿终于开始长大了……我心甚慰。我已失去了爱侣,不想再失去兄弟和儿子,纵然我有怨恨,也不想搅得合家不宁,我想给我一手带大的兄弟,和我如宝似贝的儿子们尽量维持一个完整和睦的家庭,所以能忍的我会尽量忍,总比为了一时意气便将这家毁得肢离破碎要好,只是我有我的底限,触及了这底限,我亦会不顾一切地反击回去,这底限,就是我的兄弟和儿子们的平安。”
白二老爷又低下头去,薄唇抿得紧紧,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犹豫着说不出口,白大老爷也不催他,只静静地望着他,过了许久,才见白二老爷似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瞟了白大老爷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去,声音愈发低地道:“大哥……那年……小昙落崖,是我……是我害的……然而!当时我只是花钱雇了几个闲汉,让他们扮做山匪吓吓小昙而已,并没有想着要将小昙置于死地啊!他们——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竟然下了杀手,我——我——”
“罢了,过去的事莫再提了,”白大老爷叹了一声,“总归小昙现在活得好好的,那几个闲汉我也让人私下处理了,此事就过去罢,小昙也没有要追究你的意思。”
“你处理了?”白二老爷有些惊讶,“难怪我事后去找他们一直未找到……大哥……你……你早就知道是我做的……了?”
白大老爷却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事后去找他们?人你都灭口了还找他们做甚?只是埋尸之处确实不妥,我的人一搜便搜着了,我让他们把尸首重新处理妥当,此事以后就莫要再提了,虽然这些人歪曲了你的本意对小昙下杀手在先,到底也是你雇来的,事后又伤人性命……”
“大哥——”白二老爷俊颜失色,“我从不曾让人去杀那几个闲汉——人不是我杀的!”
白大老爷眉头便蹙了起来,盯着白二老爷:“你所雇之人一共几个?”
“八个。”白二老爷有些慌张,“大哥,你要相信我,我当真没有……”
白大老爷一摆手:“莲衣,我信你。小昙说他跌下山崖之前扫了眼那些蒙面人,大概足有十几个,有没有可能你雇的这几个还叫了帮手?”
“不可能,那几个人都是街上无所事事的闲汉混子,成天偷鸡摸狗想钱赚,都是贪财之流,我一共就给了他们三百两银子,如果他们多叫帮手的话,每个人分到的份子钱就会少,我认为他们应该不会再多叫人来分这杯羹的。”白二老爷恢复了几分冷静,眉头也蹙了起来。
白大老爷起身负了手在屋里踱了一阵,而后停下脚,偏了头望向白二老爷,白二老爷也正望着他,两个人目光一交汇,便异口同声地沉沉道出一句话:“主使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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