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朝首辅, 温重光自然有自己独间的办公室, 甚至旁边还连了间小小的暖阁, 以供休憩, 屋中只放了黄花梨木的长案, 上面搁着上好的笔墨纸砚, 旁边放着搭了厚厚绒垫的帽椅, 然后就是几乎摆满屋子的书架,满满当当搁置着公文。
——倒是很符合他工作狂的人设。
不过内里的摆设虽然简单,却样样精致舒适, 很衬他沉稳内敛的性子。
沈晚照还没从刚才挨骂的阴影中回过神来,也无心过多参观,半晌才蔫蔫地道:“你说...我不会才刚来当差就被辞了吧?”
他好笑道:“你是我的人, 只要我不开口, 哪个敢辞你?”
这话一语双关,沈晚照不由得抬头冲他翻了个白眼。
他又道:“内阁中阁老性子各异, 李阁老为人刚直, 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的, 就是难免迂腐了些。”
沈晚照稍稍恢复些精神, 又左右走了几步, 在屋内随意打量几眼,问道:“你这偌大的地方, 不会就只有我一个参学吧?”那她岂不是要累死了。
他道:“是有七八个的,不过今日都被我派遣去各部取公文了。”
沈晚照好奇道:“他们都是多大啊?”
他悠悠瞥了她一眼:“年轻的已近而立, 年长的也到知命之年了。”
沈晚照脑补了一群三五十岁鹤发鸡皮的中老年人围着温重光汇报工作, 不由得瞅了首辅一眼,您辛苦了啊!
一般新鞋是越穿越大,这管靴也是奇了,竟然越来越小,沈晚照开始尚还能忍,走动多了步伐便有点颤巍巍,只得扶着桌子挪动。
他立时发现了她的异状,蹙眉弯腰便要查看:“你怎么了?”
沈晚照实在挨不住,也顾不得礼数了,碍着案几坐下,掏出绢子来擦了擦额上的汗:“别,别提了,官造那边给的管靴小了足有一号,我这官服还花了钱的呢,就这般糊弄我,早晚告他们一状。”
她疼的呲牙咧嘴,不由伸手捶着脚面:“疼死了,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们了啊,竟这么给我穿小鞋。”
温重光听她的比喻有些想笑,扶她在暖阁里的小榻上坐下,温吞笑道:“正好这些日子他们送了公文上来,既然他们给你穿小鞋,那我只好也给他们穿一穿了。”
沈晚照乐了:“那感情好。”
她见他弯腰,一手已经搭在了她靴子上,忙拦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扶额无奈:“让我瞧瞧你的脚,总不能一直穿着不合脚的鞋子吧,你不难受吗?”
沈晚照坚定地按住了他的手:“不行啊,要是有人进来看见了怎么办?”
平时怎么没发现这孩子这么拧呢?他咬了咬牙,笑道:“你以为内阁是什么地方,别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我的吩咐,就是几个参学也不得随意进出的。”
沈晚照迟疑地看着他,手下难免松了松,他趁着这时候轻松将管靴拽下来了,见她套着吸汗的棉纱素白袜子,隐隐约约绣了一圈兰草纹,素净又好看。
他捞起袖子,伸手要去拉她的袜子:“让我瞧瞧有没有哪里伤着了?”
按说女子是不好给外人看的,不过沈晚照骨子里受那个穿凉鞋满街跑的年代的熏陶,也就没及时伸手阻拦,他顺顺利利地就把棉袜扯了下来。
嫩白的一双玉足,圆润玉白的脚趾像是一粒粒珍珠,还有修剪整齐的粉色指甲,捧在手里像是件上好的宝贝,让人忍不住的揉.捏把玩,难怪有美人从脚起的说法。
他把不着边际的思绪收回来,定身细看,见她拇指和小指磨的有些红,脚后跟磨破了皮:“我去让太医带点膏子过来吧。”
沈晚照连连摆手:“还是算了吧,我歇一会儿就好了,你别小题大做的。”
他见她执意如此,也就不再勉强,只修长的手指顺着足缘来回滑动,她被挠的有些痒,靠在迎枕上咯咯笑道:“你你你快松手,我怕痒!”
她刚说完就掩住嘴,小心往外看了看,让笑声湮灭在唇齿间,又小声道:“你松手啊!”
他变本加厉地捏了捏她圆润的脚趾,她又差点笑出声来,用力蹬了蹬腿想把他的手踢开:“你快松手啊!不然我翻脸了!”
他调笑道:“好人当真难做,你不知道人身上的经络都通着脚底吗?我帮你舒活血脉,你怎么就跟我翻起脸来了。”
沈晚照:“...”几日不见,首辅的脸皮好似又厚了点。
她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幸好青砖地上铺着羊毛毯子,地下还烧着地龙,便是赤脚踩上去也不冷,没想到头上戴的官帽却晃了几下,挣脱了押发的束缚,一下子扣住她大半张脸。
她好悬没有栽在地上,还是温重光眼疾手快把她捞回来:“你小心些,杂耍呢?”
沈晚照愤愤地把帽子掀开,顶着被带乱的头发道:“这怎么能怪我?这套衣裳简直了。”
他也接过帽子打量,皱起眉道:“官造的那帮东西越发会偷奸耍滑了,往常做的虽然不精细,但好歹能看得过去,如今竟拿出一堆滥竽来糊弄人,当别人都是瞎子不成?”
沈晚照倒不是很在意,想想上辈子的校服...她这时候正仰卧在他怀里,一抬头便能瞧见他玉白的下巴,她笑着用小指勾了勾他下巴,得意道:“美人生这么大气做什么,来笑一个给本姑娘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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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重光不由得一愣,被人勾着下巴调戏的经历可是绝大部分男人都没体会过的,更何况是他了。
他难得怔忪一瞬:“你...”
沈晚照心道不会是自己太得意忘形踩到丫雷点了吧,她忙直起身要维护自己的小仙女形象,没想到肩上一个重压,就被他直直地压到了榻上。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来得及把手挡在胸前,做了个护卫的动作:“你干啥!”
他轻松一手把她压下,勾了勾唇笑道:“姑娘,不是你让我笑给你看的吗?“
沈晚照:“...”
他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这回可是你先撩拨我的。”
她还没来得及回嘴,一个轻巧温柔的吻就落在她眉间,又一路顺着向下,从鼻尖到嘴唇,又顺着光滑如丝的面庞往下,在温软的颈项间摩挲。
开始时还温柔含蓄,越往后却越炽热,她脸颊都被烫成了粉红色,一路蜿蜒到颈子里,神色也迷离起来。
他一手本是捉着她手腕子的,此时也忍不住缓缓往上探,指尖轻轻撩弄着一弯雪臂,她手不由得紧张地缩了缩,被他轻轻按住,在手肘内侧打转,缱绻缠绵之极。
初春的官服是立领,将她雪白的脖颈半遮着,欲掩还露,反倒比全露出来更诱人,再往下是官袍也遮挡不住的销.魂乡,少女身姿堪堪长成,虽没有妇人的丰盈,却别有一番娇嫩鲜艳,如玉碗倒扣,扣住了人的心弦。
他手指不受控制地下移,隔着早春繁杂的衣裳,轻轻点在其上。
沈晚照脑子里轰的一下,半晌没回过神来,正欲扭身躲开,外面突然叫道:“首臣,太子过来寻您了!”
男人做这种事儿被打断,真是再没有更扫兴的了,他一肚子火被生生压了回去,拂袖起身:“他又来做什么?嫌这几日课业不够多吗!”
外面的人久久没有说话,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茬,半晌才飘飘悠悠吐出一个‘啊?’字。
沈晚照吓得跳起来,忙不迭地把鬓发拢好,匆匆忙忙穿上袜子,用力推了他一把:“你快出去,太子是个大嘴,让他瞧见了等于让皇宫里的人都瞧见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那边太子兴冲冲地声音传了过来:“首辅在吗?孤来找你了?”
她忙忙理好形容,默默地瞅了温重光一眼:“‘你当内阁是什么地方,别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话是谁说的呢?”
温重光:“...”
他这会儿狠狠给太子穿小鞋的心都有了,见沈晚照急急忙忙要套靴子,他不想她受这份罪,更不想别人瞧见她的脚,忙一把拉住她,扶着她坐到帽椅里:“你先安生坐在这里。”
沈晚照踉踉跄跄地坐下,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取来一件长可曳地的大氅,半折起来给她盖在腿上,下摆在地面拖出半尺,完全遮住了她的双足。
温重光这才铁青着脸让太子进来,太子头一回见到他这般难看的脸色,唬了一跳,扭头看见沈晚照端正坐着,竭力绷着神色,面上却泛起潮红来。
她用大氅挡着腿,弯腰给太子见礼。
他扭头看看温重光不大好地脸色,对着她皱眉道:“沈参学,是你惹首辅生气了吗?”
沈晚照:“...”这他妈恶人先告状啊!
温重光皮笑肉不笑地道:“臣没有生气,臣心里很是畅快,太子若是能一心学业,不见天儿地往内阁跑,臣就更畅快了。”
太子:“...”
他幽幽怨怨地道:“国舅前些日子才从任上回来,带了点南边的土产给母后,母后分了点给孤,孤尝了觉得味道还不错,所以特特给首辅带来尝尝。”
温重光随意瞧了一眼,都是些海边的土产,所以说他的好事就是被这些干鱼干虾打断的吗?!
他静默片刻,神色略微和缓:“多谢殿下,劳殿下费心了。”
太子神色一松,正要自夸几句,就听他悠悠道:“可是陈帝师才是殿下的师长,恩深义重,殿下应当把他放在首位才是,这些土产...殿下去给陈帝师送过吗?”
太子被问的菊花一紧:“自然是有的...孤叫宫人送过去了。”
温重光垂眸:“自己亲去,那是答谢恩师,让底下人去,便成了赏赐了,孰轻孰重太子还分不清吗?”
太子:“...”qaq首辅虐孤千百遍,孤待首辅如初恋。
虽然自从一进门就受到了惨无人道的人身攻击,太子还是坚挺地留了下来:“孤...回头就去...”
温重光再没说话,低头信手理着公文。
沈晚照假装自己是个路人,默默地低头不说话,太子却又来劲了,幽幽地看了一会儿首辅无果,把目光调转在她身上,咳了声道:“孤来这么半天,怎么也没人上茶啊,茶...”
他冷不丁瞥见温重光的神情,忙转口道:“茶...既然没上,那孤就自己动手倒吧!”
说着颠颠儿地跑去给自己倒了杯新茶,沈晚照倒是有心想帮他倒,可是总不能光着脚跑过去吧,太子这讨人嫌的本来就跟她不对付,虽然最近因着沈朝有些和缓,但万一又把这事儿拿出来说嘴怎么办?
她只得拼命低头,默念我是路人甲我是路人甲。
温重光一个眼风打过去之后还不放过他,翻着书随意一般地道:“臣昔年听过一个笑话,说有位高门贵公子娇养太过,十五六岁连吃饭都不会,后来家里门第败落,父母四下去通人情,独留他一个人在家,留了做好的饭食在家,等几日之后回家,却发现那少爷已经饿的奄奄一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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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听的入神:“这是为何啊?”
他悠哉道:“因为那公子不会自己动手吃饭,竟要生生把自己饿死。殿下说可笑不可笑?”
太子:“...”他只是想让人倒杯茶而已。/(ㄒoㄒ)/~~
不过转念一想,首辅这话虽然不中听,却是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啊!细说起来他宫里伺候的内侍宫婢也有不少,首辅这是为了不让他变成那样的人,是实打实的好话啊!
太子瞬间激动起来,神情堪比国.旗下宣誓:“多谢首辅提点,孤记住了!”
沈晚照本来还觉得温重光老这么挤兑太子有点过了,但一扭脸看见太子这般抖.m,被人损了还一脸感动的傻样,扭曲着脸把头转过去。
——你们君臣开心就好。
太子其实也没啥事,就是今日没课,闲着无聊想要拜访一下爱豆。
温重光这时候已经开始看公文,他问了几句他也淡淡的,便没趣地扭过头,看见沈晚照安静坐在椅子里cos裘千尺,他端出架子来,脸含笑意:“沈参学,令兄最近是在准备府试?准备的如何了,这回有把握过吗?“
沈晚照依言答道:“回殿下的话,兄长自知驽钝,最近日日在书院里接受几位师长的教导,也已用心准备了,但能不能过却不好说。”
太子哦了声:“沈朝如今才十六,就算这次过不了也不用太急,以后慢慢考就是了。”
他又问了几句关于沈朝的事儿,可惜两人之间能说的实在是乏善可陈,只说了几句便没话说了,再过小半个时辰就是饭点,太子为了证明自己吃饭还是会的,硬是在内阁蹭了顿饭。
温重光本来要去食间吃,一转头看了看两人,还是命人把饭菜抬到内间,太子喜滋滋地道:“劳烦首辅了。”
他这顿饭也没白吃,笑着跟温重光道:“前些日子孤无意中瞧见了吏部上来的奏疏,首辅那养...咳咳,那江北川政绩平平,今年想留任到京里怕是不可能了...”说完抬眼去瞧温重光脸色。
他无惊无喜,给自己乘了碗薏仁粥:“吏部多有干才,这份考评自然是公平的。”
太子本来想看他乐一阵的,见他反应平平,不由无趣地撇了撇嘴,吃完饭又絮叨几句才走。
沈晚照倒是想起一事来:“上回赏花宴,你把江如兰罚跪在长街上了?”
温重光漫应了声:“怎么了?”
沈晚照嘿嘿笑道:“没什么。”
他看她高兴的有些傻气的脸,忍不住伸手帮她揩去嘴边地饭粒。
她想了想又道:“说来也是缘分,我家三姑母你知道吧?就是嫁给豫王的姑母,前些日子我家祖母和她去上香的时候遇了险情,正好你养母江夫人路过,果断出手搭救,我祖母和三姑姑擦得救的,说完话两人又相谈甚欢,我娘他们还打算备礼道谢呢。”
温重光提起江夫人,面上虽淡淡的,眼里却和缓许多:“养母素来仁义厚道。”
沈晚照笑道:“被你们说的我都好奇起来,真想见见这位夫人呢。”
他沉吟片刻:“三天后她探亲回来,我是要去拜见的,你既然想见她,不如跟我一道儿?”
沈晚照一愣,她虽然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江夫人很有好感,但是...“有些仓促吧,要不我准备准备?”
他道:“她不拘俗礼,你只要心意到了便可。”
温重光说的不拘俗礼还真是不拘俗礼,第三天差事办完的早,刚一下班她就被他拖去江府要拜见那位夫人了,她惊道:“我还穿着官服呢!”
他笑道:“你穿什么都好看。”
沈晚照没搭理他的糖衣炮弹,纠结道:“不成,我得回去换身衣裳,再梳妆打扮一番,不然多失礼的!”
他悠悠道:“养母是将门出身,自己也是征战沙场的女将,最不喜女子涂脂抹粉穿红戴绿的。”
沈晚照狐疑地看着他。
江府虽然也在京城,但地段不好,已经快到郊外了,马车行了许久才到地方,她以为能见到这位敬仰许久的巾帼英雄,理了理衣裳,怀揣着满腔崇敬下了马车,没想到却见到江北川那张老脸。
江北川对着温重光一副讥讽神气:“劳动首辅过来,我还以为首辅忘了我们家在什么地方呢!”
温重光笑而不言,沈晚照有点忍不住,又不好在别人府门口回嘴,只得跟着他往进走。
江北川见到他这般,心里更气:“枉费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你平时对长辈就是这般拿架子的吗?!”
一行人这时候已经走到院里,沈晚照听的火气腾腾直冒出来,冷冷地瞪了眼江北川,眼珠一转,脸上又带了笑,半开玩笑半是警告挤兑:“要按照这么个说法,江大人读圣贤书的时间比我们首辅还长二十多年,平时对上官也是这般呼呼喝喝的无礼做派?”
居然敢当着她的面挤兑她家首辅,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她家首辅只有她能挤兑,别人你敢说一句试试!
温重光笑看了一眼她促狭的神色,狭长的眼底几欲流光溢彩。
江北川一口倒回气被噎了进去,气的指尖发颤:“你你你...”他看着温重光,恨恨道:“你便是这么管束手下的!”
沈晚照悠悠道:“我圣贤书读的时间没有大人长,但也知道礼数尊卑,不然读再多的书也是读到狗肚子里了。”
江北川厉声道:“放肆!你是哪家的晚辈,竟这般没规矩!我要与你们家长辈好好说道说道。“
这时候正厅里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就是你心心念念巴结的那户人家?你若是有胆子,就到锦川侯府告状去吧。”
这声音有些粗粝,不过却稳当可靠,隐隐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每个字都吐字清晰,可见说话之人从容自信,隐含威势,让人听了便生出好感来。
沈晚照寻声望过去,就见待客的正厅内端坐着一位中年妇人,眉目秀致漂亮,见之可亲,脸上却带了未曾好好保养的风霜,却不显得难看,反倒凸显出奇异的魅力来。
——见这威势神态就知道是江夫人了。
江北川一愣,听完江夫人一番话才知道这女子就是锦川侯府的嫡女沈晚照,一时之间尴尬至极,想赔礼又拉不下脸来,想继续训斥又没那个胆子,让沈晚照对他的评价又低了几分。
要是真小人,现在早放下身段来赔笑了,要是君子,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偏江北川哪个都沾不着,立在那里好不尴尬。
温重光并不理他,进去之后拱手拜见:“养母。”
沈晚照见她跟江如月很是相似,心里也生出好感来,拜见道:“江夫人。”
江夫人脸上无喜无悲,不惊不怒:“你这小兔崽子,还知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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