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蜜亚下山的路上，看到了不少类似的破败房屋。她知道这里原本是一片山村，后来因为战争的波及和新兴的纽加纳市颁布了强制搬迁的政策，人去楼空，这片山村便彻底荒废了下来。

    从前她坐着马车下山的时候没有仔细看，如今边走边细细打量，居然发现若干座房屋里，貌似都设有隐蔽的地下洞穴，她心里估摸着肯定不止这一点，更多的地下洞穴也许随着主人的离开彻底埋藏在废墟下面了。

    这一点她也是偶然听马车夫提起过，在她还没出生的那个年代里，一场空前的大战席卷了整个世界，从西大陆到东大陆，到处都战火纷纷，纽加纳市作为弗朗兹国的殖民地，自然难以逃过战火的蹂躏，而这块地区恰好又属河流交汇之处，兵家必争的交通枢纽，在纽加纳一带生活的村镇居民自然是苦不堪言，五颜六色的制服，不知多少势力的旗帜，在这块区域来来往往，而每经过一队人马，自然都少不了对当地居民的杀戮和掠夺。

    这些数不清的隐蔽洞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挖掘的，有的挖在家里，有的挖在山里，既可以用来藏财物，也可以用来藏壮丁和年轻貌美的妇女。据说很多时候还因为通风措施不佳把人活活闷死了，也有的时候因为军队驻扎得太久，一些坚决不愿意参战的青年以及坚决不愿意遭到蹂躏的妇女，活活渴死、饿死在了洞里。

    至于自残？

    那场持续了九年的大战，战到最后不少势力都已经到了生灵涂炭，人力枯竭的地步，在这种时候，只要能战斗能干活，哪怕残废的壮丁这些军队都不会放过的，除非那人已经残废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可如果把身体折腾成那样的话，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了呢？

    马车夫每每讲到这，沧桑的脸上都露出唏嘘的表情。四十年前那个动荡的时期，还有更多悲惨的事情在这片土地上演，可如今还安身于此的许多本地人却早已遗忘，老人们都不愿意提及，领主贵族也不让讲。或许正是因为那些干脏活儿的黑衣狗腿子们并不熟悉这里的历史，所以在搜寻爱蜜亚的时候放过了这些明知很可能藏人的地下洞穴吧？

    爱蜜亚想到这，想起了昨晚倒在血泊中的马车夫。

    没有伤口，马车夫和那匹马都是途中毒发呕血身亡的，自己和另一匹逃跑的马应该是漏网之鱼。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意图毒杀并且用大火掩埋博鲁山庄所有的人，这足以见得婓洛嘉的家族里有叛徒，不少的叛徒。

    既然婓洛嘉家忠诚的仆人中都出现了这么多叛徒，那这威廉姆斯公爵，我到底还能不能相信？

    爱蜜亚走在路上，神色忧虑。

    但无论如何，先去纽加纳避难，绝对是正确的选择。

    爱蜜亚都快来到山脚下了，才发现自己的兜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沓钞票，在爱蜜亚的眼里绝不算多，而在普通市民的眼里却可以算得上一笔巨款，足足二十四个弗隆，这笔钱抵得上弗朗兹共和国发达地区一般工人一年的薪水，但从小衣食无忧的她心里自然没什么概念。

    靠着这笔钱，她搭上了一辆途径此处的客运车队，算是解决了燃眉之急，否则在这荒郊野岭的，要她用十一路车走完这几十里的路程，也太煎熬了。

    只是车队上领头的车夫看她的眼神有点怪异，爱蜜亚没有多想，心想是自己这身行头太奇怪了，衣服样式华丽，可却破破烂烂的，模样还蓬头垢面，所以遭人起疑。

    然而那位车夫最为在意的并不是这件事，爱蜜亚这身行头，不难看出是贵族的打扮，他一个在公爵领地下讨生活过日子的普通市民，自然不敢动什么歪脑筋，只是想多少占点便宜。于是他上来就狮子大开口要五个弗隆的搭便车费，结果这小姑娘说给就给了，还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让他瞬间懊恼不已，后悔没有多要一点。

    于是，一位身份可疑的贵族少女，就这么混入由卡车和骡子组成的货运车队，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这处荒凉的山地，而那些黑衣人和他们的“狗鼻子”其实早在昨天深夜就放弃了继续搜寻的打算，他们只有二十余人，哪怕全是精锐的炼金术师，一旦丢失了大致方向的指引，在这广袤的荒野上搜寻一位少女未免也有些天方夜谭。于是他们打算借助弗朗兹共和国三位大公的权力，让当地的贵族们配合他们的行动，在此之前，他们无权在纽加纳城市区域实行抓捕以及颁布任何形式的通缉令。

    盖着破布的卡车一路颠簸，吃着柴油、吐着黑烟，爱蜜亚和几位同样是顺道搭车的市民们坐在了同一辆卡车上，那些穿着粗布衫的人原本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当看到爱蜜亚坐到了卡车上后，大多都怯懦地低下了头，不再吭声，甚至特意挪开了一个较大的位置，和这位显然是贵族身份的少女陡然形成一副泾渭分明的局势。

    事实上，那位车队队长一开始对着爱蜜亚，嬉皮笑脸地说着“让您屈尊”“我的荣幸”之类的话，完全一副谄媚的模样，要请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但这卡车的驾驶座其实也就一把铁皮椅子，没有门、没有任何缓震设备，完完全全就单纯是为了运载货物而存在的，坐在那样的位置上还得时刻抓着点什么以防自己被颠下椅子甚至甩出车外，还不见得有盘腿坐在后面舒坦，于是被她婉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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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知道坐在这是如此尴尬的一副局面，还不如一开始就坐到驾驶室里去。

    爱蜜亚轻轻叹了一口气，周围的人都低着脑袋，藏着自己的目光，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几口，于是她被这诡异而枯燥的沉默所包裹。她这辈子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但拒绝就是拒绝了，她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于是只得收起自己脏兮兮的裙摆，靠着铁皮，闭目养神。

    她不是没有平民朋友，但那大多都是佣人、小时候的熟人，要么是善于吹捧与侍奉，永远都能笑脸对人的那类人，要么是时刻铭记着身份，举止很有分寸，时刻保持着“得体”的那类人。

    于是如今她面对这些人赤裸裸的态度，最真实的想法后，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了。

    如此看来，原来她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要如何同这些人打交道。

    而且，她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怕自己。

    因为她是贵族。

    在这个世界，贵族就象征着强权，象征着强大的炼金术。

    她学过的历史，哪怕对贵族们的所作所为再怎么粉饰，也不得不承认一个真相。

    整个泛大陆的权力，那由炼金术锻造成的宏伟王座，底下的地基染透着鲜血。

    尽管她不会炼金术。

    在这车子颠簸得快把爱蜜亚的脑浆甩出来以前，她幸运地抵达了纽加纳市的关卡。

    爱蜜亚瘪着嘴，脸色发青，捂着肚子，酸液在胃袋里上下翻涌，她也是第一次坐这么久的车，而且这种是毫无舒适性可言的货车，记得平日里，她在博鲁山下坐着速度飞快的豪华汽车一路驶入纽加纳的时候，还抱怨过道路颠簸不能好好看书来着。

    “尊敬的女士！”，守关士兵收腹并腿，枪托砸地面，左手掌竖起护在刺刀前，快速行了个弗朗兹式扶枪礼，显然是注意到了她的服饰。在这个弗朗兹国……不，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平民、农民、工人、作为帮工的炼金术学徒、还是军人（当然，不是炼金术师亲自带领的“老爷军”，而是由普通人组成的，负责填满战线、要塞的“炮灰军”），他们都没有享乐和奢侈的权利，尤其是在服饰上挥霍金钱的权利，因此这个世界几乎每一个居民，几乎都能从一个人的衣着很快地辨认出他/她身份来。

    爱蜜亚转脸瞧着他，这位年轻的士兵五官清秀、稚气未脱，穿着干净的线列军装，腰跨火药包，头上戴着三角帽，手上拄着来复枪，腰杆拘谨地绷着，喉结滚动，目光闪烁——那目光不是害羞、也不能完全说是害怕，而可以说敬畏，一种可悲的敬畏，他似乎打心底地认为自己肮脏的目光会亵渎到这位尊敬美丽的贵族小姐，于是在为自己目睹爱蜜亚芳容一刻的心动而感到羞耻。

    爱蜜亚垂下眼帘，转开眼珠子，点点头。

    很早以前她也曾自然地接受这样臣服的姿态。

    现在她觉得自己不配了。

    阳光明媚，爱蜜亚提着裙摆下车，走入了城内。她的服饰即使略有脏损，却不掩鲜艳与奢华，鲜花、飞鸟、火焰、宝剑，繁复的花纹在这件时髦的裙子上跳动，一些光看着都让人眼花缭乱、瞠目咋舌的浪漫遐想在一件衣服上自然地表达了出来，呈现着人类文明的伟大成果与艺术家们对人类创造力的赞颂与自豪。

    她慢慢扬起下巴，她的面前，是繁华的纽加纳市，地势是坡度极其缓和的圆台形，鲜明地划分成三层结构，威廉姆斯公爵气派的城堡就伫立在城市的最中央，最高耸的中心，怒放着鲜花的镀银尖顶直插云霄，被白鸽与蝴蝶环绕。而在那最中心的外围，则是较空旷地带，不允许普通平民随意踏足保护区，再往外一围则是住宅、工厂以及成堆的贫民窟。

    她的身边，是暗色调的海洋，灰扑扑的一片，灰白黑主色调的鞋子、灰白黑主色调衣裳、灰白黑主色调帽子、灰白黑主色调的面孔……而在这其中，制式勉强称得上华丽、色彩稍微鲜艳一些的装扮，还只是守关士兵那灰蓝色的上衣和插着羽毛的三角帽。

    那随处可见的烟囱、火炉里的煤炭，和他们过着一样的生活。

    显然，文明不在意他们，艺术也看不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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