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思静迈过门槛走到两人面前。
她衣着朴素,发上扎两只小辫盘起,额前几缕细细的碎发,一见便是小家碧玉的模样。
孙慕清打量她一阵,问了句:“姑娘的哥哥是什么人?”
齐思静闻言觉得好笑:“你们站在我家门口,还问我哥哥是什么人?”
孙慕清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好像在思考。
唐星翼轻笑,朝着那姑娘作了个揖,又看向身边的小少年:“这位该是乱羽的妹妹。”
小少年一时眼睛一亮:“乱哥的妹妹?原来你是乱哥的妹妹!乱哥去哪儿了?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齐思静欠了欠身算是回礼,有些哭笑不得道:“他……他今早回来闹了一场,说是要写什么婚书……把爹娘吓得不轻,眼下已不在家中——两位不妨在家中歇下?”
倒不是她越了界,虽只是养女,但枫庭上下均是待她如亲生的一般。
枫庭不似桃花庄好客,但对和主子一家有交情的客人也还是热情的。更何况他们家这位小主子风头正盛,若是主子再不管管,恐怕都要爬到他头上去!
现下既然已经得知二人是小主子的朋友,哪怕齐思静没有开口,门外这几位弟子也是要找理由把他们邀进去的。
孙慕清听到齐思静这句,眼里的光都要溢出来了。
小少年把乱哥放在心里那么高的位置,怎么可能对他生长的地方没有好奇。
无奈乱哥近几年和家里关系一直很僵,即便他仰慕许久也没能来枫庭拜会。
唐星翼好像看穿他心事,对着齐思静又是一个揖礼:“在下另有要事就不多叨扰了。只是这孩子素来和乱羽要好……还劳烦姑娘安顿。”
齐思静微微欠身。
孙慕清一听这话顿时一慌,扯着唐星翼的衣袖把他拉远了几步,眼里几分纠结:“星翼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去做什么?你不要我了?”
唐星翼无奈笑笑:“眼下韩前辈尚未离开南安,有什么消息我再去问问——乱羽既然回来过,想必笙姑娘已无大碍。你若是不想等他,我带你一起也无妨。”
小少年皱着眉头思考,挣扎了一阵儿终于下了决心:“我想等乱哥……”
唐星翼早知他是这个答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既然齐前辈不愿见客,你也别多话去问旧事。若是这几日乱羽没回来,你想走的话——就传幻蝶给我。”
“好!”孙慕清点头如捣蒜。
两人退远几步说几句悄悄话无伤大雅,齐思静好歹也算得大户人家的小姐,这点宽容和理解还是有的。
等他们回了原位,她还是笑脸相迎。
唐星翼把孙慕清交给齐思静领进了枫庭,这才回头往客栈走。
日晷的影子缓缓移动,树影也慢慢地缩短又拉长。
留在竹屋的洛笙跪坐着从小厅地上的暗格里摸出来一坛酒。
她一身鹅黄色小衫,褪去白衣带着的生人勿近,终于有了几分人间姑娘的样子。
这衣服是乱羽昨日从柜子里拿出来的,听闻是这两日赶制而成。柜里还有许多其他颜色。
却是一件白衣也没有了。
用乱羽的话说,便是“今后要做人间的姑娘了”,从前的白衣该要舍去。
总归洛笙也不是非穿白色不可,只一笑由着他来。
此时她盯着面前这坛子酒,思绪不知飘到多远。
这间竹屋在多年前曾是她的住所。
是洛若夕自齐览处租借来的住所。
不知这坛秋露白藏了多少年,尚未开盖都能闻到浓郁的酒香。
洛笙想起多年前的除夕,想起曾经一家三口在这间竹屋里吃年夜饭的情形。
那时候窗外有雪,远处烟花,屋里温暖,小院温馨。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当年她曾以稚子的口吻问过洛若夕——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爹爹陪在身边,只她从未见过。
后来江迟冒着大雨找来,她以为她终于也有爹爹了,娘亲却说这位只是“江叔叔”。
她虽和江迟相处的时日不多,却能看得出他对母亲的态度。
包括后来称呼的改变,是母亲也是她源自心底的接受。
若她是一般人家的孩子,长到这么大,又独身一人,必然是要去寻找亲生父亲线索的。
可在镜花水月这么些年,她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眼下……倒也不错。
或许所谓的亲生父亲早就不在人世,又或许……那人根本不愿认她。
自小残缺的关怀,经过多年已然成了习惯,今后便也不再需要了……
这么想着,地上那坛刚搬出来的酒她也没管了,起了身往外面走。
从门里出来就瞧见竹屋上空结界上悬着的那剑柄瓷白的长剑。
洛笙静默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脑海里闪过许多不同的画面。
最终她还是决定回到镜花水月去看看。
仙门离南安并不远,更何况竹屋只是在南安城郊的小院。
时隔不过几日,洛笙再回仙门也没什么触景生情的伤感。
舍弃镜花水月是她深思熟虑设下的圈套,她也知晓此番能保住仙门弟子已然不亏。
眼下回来一趟,很大原因也不过是觉得后山寒兵洞里的各式兵刃就这么沉于湖底未免太过可惜。
于是她把平日里贴在洞外的符咒揭了,任着剑灵去往天下寻找中意的主人。
只是她正要离开的时候,听得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挽留了片刻。
“年轻人,今后多多保重。”
洛笙转身去看。只见一个苍老的虚影朝她作了个揖,而后慢慢消散。
洛笙不知原来这洞穴之中也有地仙,却也并未多想。
离开寒兵洞,她又去了风雨殿的院子。
院里那株银杏已然上千寿命,只因为镜花水月这一劫,曾见过多少沧海桑田的变迁都要终于此处了。
洛笙伸手抚上银杏躯干。
这株银杏……说来是一千年前她亲手栽下。
当初她拜师掌门,在后山院里得见银杏,心中还有些窃喜。
这些年,这株银杏也一直是她追忆往昔的寄托。
银杏枝干上曾打了一架秋千,她坐在上面一晃便是十多年。
这十多年里,她见过银杏无数种姿态。
晚秋满地金黄的震撼,寒冬雪压枝头的傲然,早春新芽抽枝的生机,盛夏绿荫整片的惬意……
这些景象,这一年年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
只是如今银杏已死,斯人已逝,从今往后,都不复存在了……
她待了没有很久,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洛笙将将转身,被人猛的拥进怀里。
“幸好……”
乱羽的呼息尚未平复。
“我回竹屋不见人……幸好……”
幸好在镜花水月寻到了你。
洛笙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天边染上了霞光,原来眼下天色已晚。
她抬手拍拍乱羽的后背,叹道:“说来第一仙门覆灭,实际上也不过是折了师父一人的性命……”
“会好起来的。”
乱羽察觉到她的不安,握着她的手轻声询问:“笙儿……会担心吗?”
会担心今后的生活吗?
会畏惧山下的人间吗?
会以为自己格格不入吗?
洛笙摇了摇头,手里轻轻回握:“若是不曾识得你……我想是会的。”
话音刚落,她却毫无预兆地眼里溢出泪来。
“我知晓应该往前看的……”
“可是重返仙门我才发觉……”
“原来今后……我就没有家了……”
乱羽闻言心头一紧,只觉得一阵儿心疼。
他的仙子坚毅勇敢,一腔孤胆守着仙门,等到故地重游、触景生情才后知后觉。
镜花水月与旁人而言仅仅是学堂,于洛笙却是度过了多少年岁的家园……
一时间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口。
他并不能够切切实实地感同身受,说出的话无论如何都只是杯水车薪。
月牙皎皎,今后便要从仙门落入凡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