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庄那位宋小姐像极了她的母亲,不会逾越,却始终勇敢而热烈。
即便那人闭关不见,她也会在闲暇时望向后山。
仙门的后山有一处水月洞天,其中专为弟子闭关开辟了许多洞穴。
洞中设下了无形的结界,与外界隔绝。
听闻掌门洛亦尘就在这洞天的最深处,只是资质浅薄者易迷失中途。
平日里闭关者不过三五。
唐星翼正于其中一个石室中打坐,双目紧闭、眉头紧锁。
那柄他从寒兵洞中取出的凶剑天煞正立在身侧。
黑色的烟雾缠绕着锋利的剑刃,渐渐地和少年周身散出的黑色融在一起。
书生手上聚起灵力,按掌将体内力量压下去一些。
终于,两方黑雾散去,静坐之人缓缓睁眼。
天煞表面沉寂,暗中却继续涌动。
作为剑穗挂在上面的那块小小的琥珀好像在一点一点安抚那不甚光明的力量。
不多时,那股力量渐渐平息。
书生仍是翩翩公子的模样,只是见到那琥珀时,眼里的情绪从惊讶变作了隐忍。
“柠月……”
唐星翼其实很喜欢宋灵雪。
唐熙然其实很喜欢宋柠月。
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喜欢。
故事其实也发生得很早。
早到只有刘子诺是知情人。
十多年前的南安不比现在繁华。那时候李稻作为混混头子整天兴风作浪。
李稻本是跟着京都那边的大混混李麦过活儿,但那时候分明还是个无名小卒。只因在一次打家劫舍的活动中救了李麦,被送了这个名字。
李麦倒是不甚在意,只是李稻放在了心上。
他来南安后,不管是原有的还是新收的,所有小弟都只喊他“稻二哥”。
那时候唐星翼也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未攀高枝,未经风雨。
巷间细语欢笑,少年不识愁苦。
只是一朝变幻。
李麦被人打成重伤的消息传遍天下,几乎所有人都拍手叫好。
他往日的那些弟兄们冷眼旁观,寻思着如何分了他的地盘。
只有南安这个小地方的李稻,收拾了全部家当,安顿好手下的弟兄们,自此北上带他寻医。
北方各城纷争四起,南安却异常安逸。
只是李稻一走,镇上的小孩子们算不得他手下兄弟,又苦于家境无法上学,日子过得好生没趣。
那时候的唐星翼,便是其中之一。
少年那时也是不出十岁的年纪,身形偏瘦也没有很高。
除去脸上五官,倒也算不得出众。
反倒是他身旁的那个嚼着冰糖葫芦的胖孩子更能引人注意。
“小翼哥,”胖孩子吃得正香,含糊不清地问一句,“你说稻二哥会回来吗?”
两人这时候正在南安镇东小溪边的树下。
少年抛起手中的布沙包,又接住,好像并不在意:“不知道。他走得匆忙没说归期。”
“我看镇上的长辈们好像都挺开心的,就差没放鞭炮庆祝了。”胖孩子咬下最后一个糖葫芦,“也许是不会回来了吧,连夫人都说再也不担心他杀出来劫货了。”
少年微微一愣:“大牛,你说的是真的?”
“对啊,我爹听到夫人这么说的,夫人高兴了好一阵儿。”胖孩子把竹签一扔,“小翼哥,我先回去了。娘说夫人今天心情不错发了好多赏钱,她要带我去裁一件新衣裳,今天去把尺寸定下,等年关就做好了。”
“嗯,你去吧。”少年微微低头,眼里的情绪好像是失落。
再看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夏天还没过去,但真的已经短了。
胖孩子走后,少年手里握紧,然后使足了力气把手里的沙包砸向不远的树干。
沙包沙沙声响,半滚着落到地上。
说实话,小伙伴的家境并不殷实,但他很羡慕。
听说他父亲唐远山致力于考取功名,承诺会让他们母子过上好日子。
但一别多年,唐远山究竟有没有得偿所愿,又或是被世俗迷花了眼不肯回来。
不论是何缘由,唐星翼的记忆里都早没了父亲的样子。
街坊邻居们议论纷纷,母亲冷楚月的性子也渐渐变了。
她不再温柔不再知书达理,也不再注重自己的样子,任着头发乱了面色发黄,开始对着说闲话的人骂骂咧咧。
至于唐星翼……
小少年当时想过。
或许他被母亲视为无法改嫁的累赘吧……
他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又或者那人会不会回来。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李稻一行人的恶作剧愈演愈烈。
他没想过今后成为李稻那样的人,但李稻一走,他对今后却有了些许迷茫。
或许是成为这镇子上的下一代混混,运气好还能混个混混头目。
又或许分得一亩三分地,在该出门闯荡的年纪被安排着娶妻生子。
然后过完平淡无趣的一生。
少年明明年纪不大,可想到未来,竟然还是下意识叹一口气。
抬脚要走,却忽的收回了步子。
仰脸侧头,深院高墙里传来琴声。
古木檀香,指尖流淌。
少年一时疑惑,待他回神才发觉自己已经坐上了树枝。
面前是一个大院子。
里面花草正茂盛,青石小路通向一处空地。
秋千上没有人,所以它静静地,也不摇一摇。
明明有石桌石凳,可里面弹琴的人却另外搬了椅凳。
那是个穿着樱粉色长裙的姑娘。
虽然还是个孩子,眉眼却能看得出大家闺秀的样子。
明明也不过和他近似的年纪,却能弹这么长的曲子。
唐星翼不懂音律,只是觉得怪好听的。
好听到他突然不甘于平凡,想要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好听到往后的每一天,他可以早早坐在树上等着那个弹琴的女孩子出现。
后来,直到他听了很久,熟悉到能把曲子记下来。
再后来,直到他身份渐高,再听到别人弹奏时一问,才知道这首曲子叫《平沙落雁》。
借大雁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
也是后来,直到那个弹琴的小姑娘换了曲子,他发现自己还是舍不得离开。
再后来,直到胖孩子刘子诺发现树上的他,他才从小伙伴口中得知,那个弹得一手好琴、喜着樱粉长裙的女孩,她名宋柠月。
那小姑娘眉眼秀气,目若明珠,一颦一笑都是大户人家该有的样子。
也渐渐勾勒出他心里的影子。
即便过了好些年,直到桃花庄大办龙凤宴,他得知那小姑娘早改了名字,再见时也只觉得——久别重逢,她竟出落得更漂亮了。
记忆在这里停住。
寒兵洞里,唐少爷额间黑色的纹理若隐若现。
他皱了皱眉,凑上手臂在天煞剑刃上划过。
凶剑嗜血。
一片鲜红终于满足天煞的贪婪。
唐星翼再一次闭上了眼,克制着体内即将发狂的邪气。
他每年出关一身伤,其实罪魁祸首一直都是他自己。
哪怕后来跟着返乡的父亲去了东陵,哪怕读书写字长成别人口中的翩翩公子,哪怕家世门第再无半点门不当户不对……
哪怕这些年,他其实一直心念宋灵雪……
都因为夜雨迷乱了方向,因为误触了不该触碰的东西,他的情绪和不甘,甚至他也拥有的、只对一个人才展现的私心,就都只能藏于心里。
岁岁又年年。
可惜,他们之间缘太浅。
可惜,变故来得那样快。
快到还来不及相识就被迫分别。
浅到经年重逢,所有的感情都成了难言。
唐星翼轻轻一叹。
当年深院琴音,拨乱君心。
那日龙凤宴上湖面泛起的涟漪,又何尝不是泛在他心里。
若是他能与体内的不明力量分离……
他便不做官家的公子,也不做仙门的修士。
不去遵守家中与师门的条条框框,去天地间寻一个真实的自己。
寻那个能够过上想要的生活的唐星翼。
而不是天下人眼中的公子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