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后,杨公子约见了李半传,二人在大别山一寂静之处,煮上了茶。
杨公子并不开口,而是拿着一本《山海经》来回翻着。
李半传是知道的,这是在讽刺自己进京赶考,却走错了路,“将进酒,可不是这样写的。”
杨公子寸步不让,“我也读过《易经》。”
“公子爷可知,汴梁有一园,名唤‘艮岳’。临安有一园,名唤‘艮山’。”
杨公子这才哑住了嘴。原来,这是援引的北宋徽宗的典故,艮岳乃其精心策划的一座园林。可随着金兵入侵,艮岳化为了一抔焦土。尔后,南宋虽偏安一隅,但仍建一门,唤作“艮山”,警醒众人,要北归北归。
李半传也是得理不饶人之人,接着话题,“稼轩先生虽一生坎坷,但也曾上阵杀敌,援引其诗,确实能镇得住场子。但后面胡诌的二句,且不论平仄押韵,气势上就输了一半了。”
“听出来了哈哈,那就请先生指点一二。”气氛终于有所缓解。
李半传并不作答,从杨公子手中夺过茶壶,倒入自己杯中,“半传不才,买不起这一等一的茶叶,但并不代表品不出茶味。”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先生出身书香世家?”
不待李半传作答,这时,一名副将走了进来,向其展示了一卷文书,“不好意思,搞错了,先生竟是商旅之后啊。”
“公子也不过屠夫之后嘛~”
杨公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对答也惊愕了,但也尴尬陪笑道,“也是,也是,谁也没有想到,骁勇善战的杨家祖上也是屠户。”
“善战?怕不是公子爷的误解吧。”
杨公子被这么一激,笑容瞬间消失,眼神中闪烁出一丝可怖的目光。
“公子爷稍安勿躁~”李半传明显感觉到了杀气,但仍旧沉着,端起茶杯,“百姓不就如同庄稼吗?割了这一波,隔年又会长出一波。你杀了一个李半传,明年又会来一个张半传、赵半传。可这岁岁纳贡,岁岁称臣,又能何止何休呢?”
杨公子暂时忍住了,“百姓是庄稼?先生也挺会开玩笑的。”
“偌大的骋远阁不也是庄稼吗?公子爷许他骋远阁方圆百里的土地,让其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他日,挥下镰刀,便能搅动半个江湖。”李半传接着说,“武当、昆仑、峨眉也是庄稼,只是傲于古派二字,不肯低头而已。”
杨公子赶紧见缝插针,准备好好考考眼前这位,“先生可有妙法?”
“水旱天灾,乃老天爷的旨意。焚香念佛,只得心安。老太守,能顾得了荆州这一亩半分地,可顾不上北方日益的膨胀的野心。荆州丰收,粮食丰足,朝廷会来割;荆州歉收,北方也会歉收,他们更会来割。”
“可过江需要钱啊~荆州只是弹丸之地,仅凭一己之力,如螳臂当车。”
“公子爷真是雅兴啊,和一个破落书生聊钱。”
“先生怎样才能说?”
“半传已经错过了科举,此法只可用来博个一鸣惊人。”
身旁站立的副将,终于忍不住了,“大胆,公子让你说,你就说。”
杨公子赶紧制止,“哎,休得无礼。赶紧把礼物拿来,赠与先生。”
副将并不执行,打断道,“公子,此人一直藏着掖着,到底还是个草包。”
“半传不才,不会口舌之利,更不会当一名辩士”李半传也不久留,喝完杯中茶水,拱手拜别。
“先生慢走,京城不比荆州,乃荣华富贵之处,花钱用钱的地方可少不了。”
李半传不理会他,径直离开。
“公子,是否需要派人跟踪他?”
杨定州呵呵一笑,“放心,他生于荆州,长于荆州,自会回荆州,府上等他便是”
凤栖梧,蝶恋花,才子爱佳人。更何况,真儿姑娘也不是平常女子,生得落落大方,李半传自然是忘不了那一面之缘。
峨眉一行大致七八人,由掌门带头,身后跟着弟子。李半传一路尾随,她们赶路,半传起身;她们休息,半传休息。
“你别跟着我们了”师姐们每次回头,均能看见那个傻乎乎的李半传。
“顺路,正好顺路。”
师姐见那人也没有恶意,调侃道,“峨眉弟子虽谈不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写写字,画画画,还是信手拈来的。先生还是不要跟着我们了,纯属浪费精力。”
“师姐误会了,我是真不知去京城的路。”
“到底是不知路,还是被美人迷了心智,先生心中自有答案。”师姐放下狠话。
李半传是自知无趣的,提起行囊先行一步,冰天雪地中留下一行孤独的脚印。
可这孤独的脚印,仍旧不依不舍,陷下去的地方,他会立起路障;岔路口,总会有指引。然而这些,只会平添真儿的笑话。
荆州往京城,最近的应是顺着楚江向北,翻越大别山山的余脉,顺着淮河,即可达到京城。可身逢乱世,大别山又处于南北分界,真成了双方官府都不管的无法无天之地。为了躲避这群盗贼绿林,如今只能绕远路,顺着长江往下漂到苏州境内,再从苏州向北,曲折去往京都。
半传到了京城,自然是要去那西园诗会一观。
西园门口有一书记官,三名喽啰,负责接待,长龙越来越长,半传赶紧过去排队。
终于轮到半传了,喽啰招呼道,“你是谁?”
“在下荆南李氏,名半传,字”
半传并未答完,就被打断了,“祖上何人啊?”
“祖上三代经商,贩些丝绸茶叶。”
“哟呵,这些年,果然是好年景,贩夫走卒都能参加诗会了。”
“家父有幸结实当地鸿儒,半传跟着学了几年。”
喽啰们显然是不屑听了,“荆南卖草鞋的一位。”
半传只得跟着长龙往书记官那边前去,轮到半传时,书记官念念有词,“一两银子。”
“什么?”
“茶水钱”
李半传愣住原地,参加个诗会还要钱。在他正在掏钱时,却见一人不排队,径直往大门里面走。喽啰们也不阻拦,书记官也是放下笔,拍拍衣袖,起身招呼,“汾阳王氏大公子三位。”
却见他展开折扇,扇扇肩,“今日,不必这么麻烦了。宋公公务繁忙,不来了,你招呼下去吧。”说罢,王公子一提长衫,跨过门进去了。
书记官马上收了摊子,“收了钱的,拿好收据。没有收钱的,明儿再来。诸位请回~请回~”排队的长龙果然散了,仅留李半传一人愣在原地。
“卖草鞋的,你怎么还不走啊?”
李半传支支吾吾作答,“这里不是诗会吗?怎么人都走了?”
“你怕不是耳聋吧。宋公今日有公干,来不了了。”
“宋公不在,这与诗会何干呢?”
“高枝儿都不在,你们想攀附谁呢?”
李半传仍旧不肯走,“我可否进去看看?”
“行吧行吧,茶水钱算你一半,交钱。”
原来刚才的王公子与当朝宰相宋之问是同乡。借着这层关系,他垄断了西园诗会,凭着茶水钱的名录,向诗人学子敛财。
这时,他正在堂厅,居左而坐,一副主人的模样,“失礼失礼,宋公有事交代,王某晚到了。”
叶公子:“那可要罚酒三杯哟。”
“行行,就依叶公子所言,今儿我设局,不醉不归。”
唐公子:“不知宋公近日有无佳作,可否一观呀。”
王公子摆一摆衣袖,煞有其事地命人端来一卷宣纸,乃是一首诗。
题做:下山歌
下穹窿兮多所思,携佳人兮步迟迟。
松间明月长如此,君再游兮复何时。
唐公子念罢,大赞“妙啊~妙啊。穹窿前日,我也去了,怎就写不出如此精妙之诗呢?”
叶公子更是模仿妇人模样,来了个“步迟迟”的现场版。
李半传看着,只觉作呕。
三人这才发现堂下有一人,齐刷刷看了过来,夺过他捧着的诗册。
叶公子怒道,“哟呵,当朝宰相的诗,你也敢嘲笑,我倒要看看,你又能写出怎样的巨作?”
乃是一首: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众人看罢,丢回给了李半传。唐公子率先点评,“你一个破落户,还收取关山五十州呢,好大的口气。”
王公子倒是心平气和了很多,“同学,空谈可是误国,你有何治国良策?”
李半传不紧不慢,“却有良策,但需面呈宋公。”
王公子不慌不忙,言语中有了几分威胁,“宋公可是细节之人,平生最恨说大话。”
“荆南离京都三千余里,我是一边走一边看,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力求真实,甚至躬身入局。如今,弊病有三。其一,各地盐匪猖獗;其二,农夫流离失所;其三,京都过于安逸。”
唐公子马上接话,“安逸?呵,张口就来。要是在公堂之上,定会割了你的舌头。”
王公子摆摆手,命人将其架了出去,毒打一番。
半传经此之辱,仍心存幻想,再三看过“艮岳”剑后,果断递给了宋府看门人。
说来也是可笑,送上诗词无数,都无法撬开宋府的大门,倒是一把黑铁剑,宋府还真为李半传放行了。
李半传终于见到真人了,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学生李半传,见过宋公。”说完,匍匐便拜。
“起来起来,既然是故人引荐,有何相求啊。”
“确实有事相求。学生为了点琐事,错过了赶考时间,只得来求宋公。”说话间,李半传递上了诗集。
头篇换成了另一首: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宋之问看罢,竟有几分惊讶,“好久没有见过如此雄浑之声了,好诗好诗!”
李半传更是泣不成声。
宋之问也接着问了,“我虚长些岁数,且叫你一声老弟吧。老弟,荆南来京,一路颠簸,可有何见地呀。”
“如今有三弊,盐匪、农田、庙堂。”
“那就从头开始,先说说盐匪。”
各地盐匪屡禁不绝,实乃旧时盐政之弊,民产官销,符合当时的环境。”李半传还是精选了用词,不敢对当前时政太多点评。
宋之问明显是听出来了,“没事,四下皆无人,小弟只管大胆说。”
“连连战乱,众多盐路已然不通,边关尤甚。半传听过一句民谚,一倍利,有人做;两倍利,抢着做;三倍利,杀头也做。所以蜀州、荆州的盐匪是最为猖獗的,甚至还能成体系,已然是一方势力。”
“可有破解之法?”
“既然无法坚持民产官销,那何不民产民销?朝廷只管收取赋税,下发盐引票据,让民间自由贸易?”
“嗯,不错。再说说农田吧。”
“如今,名门正派、各地豪绅,皆大肆低价收购百姓的农田。可到了收赋税的时候,他们又有各种办法摆脱税赋。各地的税赋只能压到百姓头上,百姓越来越穷。如此往复,土地兼并现象也就更烈了。”
“这个,我给圣上提过,利益集团太多。官府只能管到县一级,乡里、村里,皆靠乡绅维持秩序。”
“可否重新编制鱼鳞图册?”
“这是为何?”
“此次编制,不再只使用田亩面积一个指标,把农田的好坏分为三六九等,按等级重新划定税赋。”
“好办法,可行。”
“至于庙堂”李半传还是忍住了。
宋之问给李半传打了打气,“旁人皆是用真金白银、真凭实学进的这个门,你小子竟用的一把黑铁剑,你有啥不敢说的?”
“如今,过了几天太平日子,那种刻骨的、丢失家园的心情已经忘了。特别是庙堂,如果众位处庙堂之高的都安逸了,那整个国家就安逸了。”
宋之问也是捶胸顿足,“是啊,安逸,安逸不仅会毁掉一个人,还会毁掉一个国啊。”
“我建议,来一招自我的反间计。”
宋之问不禁笑了起来,“三十六计,反间计,那是对敌人的,还能对的了自己?”
“对,找一队悍匪,让其以北方的名义,在京都进行烧杀抢掠。”
“原来是这样,给京都放进一条鲶鱼,让鲶鱼击碎他们的太平梦。这招虽然凶险,也不是不可行。”
二人深谈至半夜,李半传如释重负,大口大口地喝起了酒。
“半传老弟,明日朝堂之上,老哥定为你谋个官职。”
李半传醒时,已是第二日晌午,宋之问都上完朝了。李半传想到昨日,有些话可能说的不太详细,本想去找宋之问继续聊一聊。可迎面而来,两个家丁,把李半传用被子打了一个包,丢到了大街上。
“宋公,宋公,你这是为何?”
可看门的家丁,大喝一声,“宰相不在。”
原来,宋之问在朝堂之上,提了“盐引”的做法,得到了皇帝的首肯。宋之问本想就坡下驴,给李半传求个官职。可没曾想,吴纲把李半传曾与江湖中人写写画画一事说了出来。宋之问一刻之间,如鲠在喉,赶紧撇清关系。
李半传仍旧觉得自己遇见了知己,一卷草席,几片破布,坐在了相府门前绝食,可日积月累,真变成了乞丐模样。
相比之下,峨眉派就幸运多了,陈氏尚书任刑部一职,可能是妄杀忠良太多,到了晚年,他是终日诵经,见佛必拜,今日见了峨眉师太一行,更是奉为上宾。
这日,真儿在尚书府一角练习剑术,忽听见姐妹议论,李半传已论为乞丐,不觉心生怜悯,带上几个馒头,径直前往。
“先生,您不必如此”
“真儿姑娘,楚怀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这是上天在考验李半传呀。他日,半传一定博个封侯拜相,再来峨眉派迎娶你。”
真儿听见这你情我爱之词,瞬间红了脸颊,灰溜溜丢下馒头,走了。李半传却理解成了真儿这是为自己打气,坐在相府门口,更是寸步不离。
南避之后的国都虽然又恢复了往日繁华的景象,可繁华的背后依然是暗潮汹涌。
集权制层层上报,层层审批。可人一多,每层都会过滤掉一些细节,最终反馈到中央,信息甚至会失真。于是锦衣卫应运而生,精简后的情报组织,可提供即时、准确的情报。
可一碗水很难端平,受信任也就带来了更多的权力。锦衣卫传递到了吴纲手里,这时,他们已经集监督权、汇报权、执行权为一体,已经相当于了一个“小朝廷”。
是日夜,一众马匹打破了西区的宁静。
随着一声“点火”,一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出现在了陈府门前。他们迅速分为两队,火速将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谁呀,这么晚了不睡觉”陈府门缓缓打开,小厮明显还带着睡意。稍不留意间,锦衣卫已经踹开了府门。火把的亮光如一把利剑,直直插入了陈府。
“何人如此大胆,擅闯刑部尚书府!”
“聒噪”随着刀间寒光一闪,那小厮已人首分离。吓得陈府众人呆若木鸡,只得任凭锦衣卫摆布,乖乖跪在了天井中。
这时天井中凭空多出一把木椅,吴纲缓缓绕过影壁“陈大人何在呀?”
“哟,这不是吴大人吗?”
“正是吴某。陈大人,废话就不多说了,东西交出来吧。”
“吴大人果然是朝廷的首席恶犬,闻着味就知道了。”
“我帮陈大人回忆回忆吧。东郊三十里的竹林中,好像也有一座陈府吧”
“庶子无辜!”
“陈大人果然好记性。”
“吴大人真不怕明日京城遍贴你做过的好事。”
“一封供词而已,还是死人的供词,翻不起多大浪”
“既然交也是死,不交也是死,那就让陈氏一门为义镖头陪葬吧”陈大人一把推开眼前的锦衣卫,躲过手中的刀。
只见那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陈大人脖颈之处,霎时间鲜血喷涌而出。
“没用的废物”千夫长见此状,一个扫堂腿,把被夺刀的锦衣卫重重扫在了地上。
吴纲也被眼前这一切一惊,他也没有想过陈大人竟是如此刚烈之人。
“大人,其他人怎么办?”
“先带回去吧,明日再处理。”
待到峨眉一行赶到时,见到此状,真儿拔了剑就要去帮忙。可师太另有想法,“撤!”
虽然陈大人对峨眉有恩,给了峨眉在京城安置了一个落脚点,但毕竟时日有限。为此就去掺和朝廷之事,与官府做对,代价是她承受不起的。
“师父!”真儿这声师父道出了无尽地不理解。
“没了这个大人,明日再寻一个便是。回去!”
“不行,好歹让他们给个说法。”
师太到底是没有拦住真儿。
吴纲刚上马,却听见后方响起了“失火了”的声音。
“大人,是救,还是不救?”
“滚,滚,全给我滚!”吴纲头都要气炸了,这群人连犯错误,他也招架不住了“今日,我没有来过!”
相府门口已经住下的李半传,恍惚间,看见了漫天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