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姐姐,不用多礼。”同晖皇后回头微笑,朝小声请安的英亲王妃摆摆手,脚步轻软离开床榻,“皇上刚刚服药睡下,我们到偏殿去说话。”
“好。”英亲王妃点点头,紧随其后。
去年太皇太后仓促病逝,朝中局面顿时混乱不堪。因无人震慑全局,朝臣中的派系顿时显现出来,每每早朝之上,群臣们总是各抒己见、争论不休,经常争到脸红耳赤也不罢休。光帝少年登基,如今不过才十八岁。面对眼前纷乱的政局,早已慌张的不知所措,又不能如从前般依赖太皇太后,故而成日烦心不已。
中秋之夜赏景,光帝借酒浇愁多坐了一会,不慎受凉染上风寒,因太医说需要静养安神,索性将早朝停了好几日。老臣们知道皇帝头疼政事,想着过几日便好,谁知道一来二去,皇帝的病情竟渐渐缠绵起来。冬去春来,光帝的病情一直拖延无转。不用说上朝听政,便是偶有加紧政务,也不过送到内宫走走样子,实际上则靠云、慕、文、朱四家重臣裁决。朝事由四大家族把持着,彼此互相牵制,又在太平年间,倒也没生出什么大乱子来。
而如今的文太后,虽然是先太皇太后的亲侄女,在政事智谋上,却没有一点其姑母的遗风。每日只是担心儿子守候着,徒自垂泪涟涟,连内宫大小琐事也一概不管,皆交由儿媳同晖皇后辖理。好在同晖皇后年纪虽轻,为人却是敏睿,行事也很果决,加上光帝登基不久,只有太子时的几个侍妾嫔妃,因此后宫亦无大的风波。如此,宫内宫外虽然有些混乱,倒也还能勉强运转。
不过上月里,却出了一件牵连甚广的大事。负责给光帝主治的太医共八名,其中以老太医俞怀仁为首,在宫内诊脉四十年余,甚少有误,一直都深得太皇太后喜爱。然而老马也有失足之时,上一张安神汤药的方子里,竟然误开一味虎狼之药,光帝喝完便立时呕吐不已。司严太监找到俞怀仁时,已经畏罪自裁。很快,便有朝臣弹劾俞怀仁,称其用心叵测、意图弑君,请求太后即下懿旨,将所有俞家太医逐出宫门,参与治病者流放关外,以免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俞家子弟数代为医,共有十一人在宫中奉职,太医院的院首也多出自于俞家,一时之间不禁满门恐慌。幸好俞、慕两家世代交好,得同晖皇后出面干预,只说皇帝龙体欠安不宜增事,还是多加祈福更好,才让伤心不已的太后收回旨意。事后,光帝特意让人传了话,说是自己饮食不当所致,不与太医相关,其余俞姓太医仍留任太医院。
如今的主治太医薛姓,虽然资历没有俞怀仁那么老,但也是有名的好脉息,因得外臣力荐,故而才被太后提拔上来。眼下说到皇帝的病情,同晖皇后微有叹息,执了英亲王妃的手,怅然说道:“那薛太医虽然没有过错,可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开的方子依旧是俞太医的老路,皇上用了好几服也不见增益。姐姐,我真是担心的很,只可惜自己又帮不上忙。”
“看你,都熬得消瘦了。”英亲王妃满目怜惜,因为年纪稍大几岁,装束上偏于稳重一些,一袭秋香色的对襟刺暗葵纹褕衣,衬出她气质端庄大方。
“姐姐……”于人前独立刚强的同晖皇后,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少女子,在儿时闺阁姐妹面前,语音里不禁带出一丝哽咽,“皇上的病总不见起色,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别多想了,等会皇上见你眼圈红红的,岂不担心?”英亲王妃抚着她的肩膀,柔声劝慰了几句,又道:“只要你好好的,陪着皇上多散散心,慢慢也就好了。”
“嗯,这些我也知道。”同晖皇后忍泪颔首,原要拿丝绢拭一下,看到上面点点药汁痕迹,不由叹道:“平日太后已经伤心,皇上又在病中,我纵使心里再累再难受,也不敢露出一丝一毫来,免得愈发悲悲戚戚的。”说着勉强弯出一个微笑,“方才跟姐姐说话,倒像小孩儿似的诉起委屈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你才多大,可不就是个小孩子么。”英亲王妃摇了摇头,低头沉默了一会,从怀里取出一个碧莹莹的翡翠瓶,“这是叔叔年前去外省寻的,叫做金刚延年归血丸,最合适久病的人服用,只消三、五丸便可精神渐长。”
“是么,果真这般灵验?”同晖皇后眸色清亮,打开药瓶倒出几粒,玛瑙珠似的小小药丸滚在掌心,很是益气补血的模样。
小宫女侧身站在门口,垂首禀道:“皇后娘娘,皇上醒来找娘娘呢。”
同晖皇后“嗯”了一声,又含笑转回头道:“你既然来了,就去给皇上请个安,也免得埋没你专门送药的人情。”
“好。”英亲王妃略有迟疑,顿了一下。
光帝已经起身下榻,小宫女正在替他整理衣袍,仍是不住的咳嗽,回头看见二人笑道:“难怪芫芫把朕撇下不理,原来是英亲王妃过来,又去说贴心话了罢。早知道是这样,朕就不打扰你们了。”
英亲王妃连忙上前行礼,裣衽笑道:“倒是打扰皇上和皇后娘娘,还是改日再来请安……”正说着话,却听外面通传道:“启禀皇上,薛太医来给皇上请脉,殿外侯旨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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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光帝微微蹙了蹙眉头,看着薛太医叩首请完安,略带不耐道:“也不见你开什么好药,整天早上一碗,晚上一碗,朕单是喝药都喝饱了。”
薛太医神色惶恐,低头回道:“皇上,俗话说病去如抽丝,还得慢慢将息调养。”
同晖皇后看着光帝脸色不好,连忙挥退小宫女,将翡翠药瓶递过去,温柔说道:“方才姐姐过来,便是专程送这归血丸的,说是少服一些便就见效呢。”
光帝拿着细细瞧了瞧,故作认真笑道:“芫芫说好,自然便是好的。”
“皇上——”薛太医不合时宜的打断,一脸紧张道:“皇上的用药务必谨慎,况且先时才有俞怀仁之事,外间的药物,请容微臣拿去检验过再用。”
英亲王妃脸色尴尬,忙起身道:“也是,还是检验一下的好。”
少时,薛太医拿着药瓶回来,垂首奏道:“是极好的药材,为补血益气之用,微臣验查无误,也让人亲自尝过了。”
光帝将手放在软枕上,由薛太医上前把脉,“别整天疑神疑鬼的,你们还是用心去想想……”说着又咳了两声,“朕的嗓子都快咳肿了,你们就不能开几味好药,将这毛病压下去?还有,那些安神汤药也不管用。这大半年里,朕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真不知道你们怎么学得医,还能混到太医院里来。”
薛太医唯唯诺诺,嘱咐了几句保养之语,也不敢再多言,遂让小医官收拾好药箱退出去。这边英亲王妃也站起身来,说是来时甚久,同晖皇后忙上前拉起她的手,略带歉意道:“方才验药是宫里的规矩,不是我们疑心姐姐,只别往心里去才好……”
“怎么会?”英亲王妃连忙抢断,如常微笑道:“自然要按着规矩来办事,况且太医说过没事,皇上才好安心服用。”
因光帝不喜吞咽丸药,每每都是化在汤药里喝下,同晖皇后每日亲自服侍,总要自己亲自先行尝试一下。一则怕汤药温度不适合,二则也是让自己亲自过一遍。只是闲暇之时,终于忍不住轻微感慨,对贴身侍女双痕叹道:“我是不是太小心些,竟连缜姐姐也有些不放心?”
“怨不得娘娘,毕竟是给皇上用的药。”双痕忙劝了劝,又道:“皇上用了那药,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娘娘也该放宽心了。”
——原来一切都错了,都错了。
慕毓芫匍匐在床沿痛哭,泪水止不住的滑落,却是颤抖无声,身体里的水分一点点被带走,仿佛整个人都要干涸了。
那时,只因光帝说天禧宫冷清,不如中仪殿温馨,自病后便一直住在凤鸾宫。而正是在那温馨的凤鸾宫,英亲王妃凭着旧情送来丸药,薛太医算准时间赶来检验,自己以为亲自尝过不会有事,才一勺一勺喂给了光帝。而后更朝换代,彼时的英亲王妃已成中宫皇后,她怎会不记得光帝死在何处?她又怎敢再住在中仪殿?再回想其后种种,原来一切都是有因可循,一切都源于当初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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