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最初刺骨的寒风后,随着驰骋, 胡亥感到身体逐渐暖和起来。
为了御寒, 他上马前喝了一小口酒。
那酒顺着食道滑入胃中, 像是燃烧了的冰, 由内而外烘烤着他的身躯。
胡亥沿着渭水之畔开阔的河岸疾驰, 猎猎风声中, 只见两侧景色飞快倒退, 而他像是要御马飞去。
刹那之间, 所有的政务俗事都离他远去了。
天地之间唯余自在逍遥。
这种轻快的情绪似曾相识。
耳畔似乎响起那女孩清脆的笑声, 她叫道:“来追我呀!你可真慢!”
她扭身策马,向着金子般的夕阳驰去,渐渐融入那万丈金光之中。
夕阳忽而一沉。
金光连同那道马上的倩影一同, 倏忽尽收,唯余漫天霞光。
胡亥勒马四顾, 满心茫然。
“陛下?”李甲追上来,见皇帝驻马河畔,由衷赞道:“陛下您方才这一段路, 骑得可真漂亮!”
胡亥却道:“天晚了, 明日再来吧。”顿了顿,又喃喃道:“漂亮么?漂亮啊。”
“我美么?”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不美么?”
“我比刘萤美么?我比李婧美么?我是你眼中最美的吗?”
纵马过后,胡亥浑身放汗。
冬天的风似乎都暖了。
胡亥垂头坐在马上,任由骏马慢吞吞驮着他往回走着。
他偶尔抬眸望一眼天际。
迟了十余载, 隔了山与海, 他轻轻在心中道:你比晚霞更美丽。
胡亥原本以为自己今夜会失眠, 谁知道一天劳累过后,一挨枕头就睡得人事不知,直到天色微明之时被侍者叫起。
胡亥睁眼就起床穿戴,道:“怎得叫迟了?冯劫人呢?”
侍者小心道:“陛下睡得沉了。”……叫不醒啊!
又道:“右相在章台殿候着呢,也才刚到。”
“你这是胡说。”胡亥哼笑道:“冯劫的性子朕还不知道?朕跟他说的是五更,他就绝对不会拖到五更一刻。”
冯劫果然早已在等候了。
他不是自己在等,还带了一个叫崔茂的属官。
“这就是你跟朕说的大农学家崔茂?”胡亥笑着打量那崔茂,见是个黧黑瘦削的汉子,脸与手露出来的肌肤颇为粗糙,然而站姿行礼都是贵族做派。
冯劫道:“就是这位崔茂。”
崔茂躬身道:“小臣不敢当此称呼,不过是在我父郡内研究过几年如何种田。”
胡亥笑道:“家学渊源,你父亲崔源管辖的上郡乃是多风干旱之所,然而粮食产出丝毫不弱于南方大郡,听说你在里面出了很大的力啊。朕找你来,就是想向你学习学习这种田之法,听右相说,你发明了新的耕种之法?”
“发明不敢说。”崔茂道:“只是此法一直没能推行开而已。”
胡亥坐定,请崔茂也坐了,道:“详细说说。”
崔茂也不谦让,道:“小臣已经听说了朝廷试行的‘代田法’种植,此法亩产能增加十石,但是受限于民间少牛、铁器不合用等原因,实际很难在黔首中推行开来。而小臣要陈述的法子,若用上等田来耕作,十亩所产,可供耕种者二十六年之食用。”
胡亥一听,精神大振。
冯劫却道:“崔茂,陛下面前,说话需谨慎些。”
对皇帝做承诺,要越谨慎越好,做好了固然有功劳,但若是一旦做不到,后果可大可小。
崔茂板着脸,道:“不敢对陛下口出狂言。”他细细道:“小臣所用,乃是浅坑播种之法。地中分出长一尺、宽五寸的格子来,在这格子里挖一个六寸宽、六寸深的小坑,此为一区。一亩地可得三千八百四十个小坑,每坑撒种子二十粒,上面再撒上用泥搅拌均匀的粪肥。如此每坑可产三升谷物,每亩地可得谷物一百石,十亩地,就是一千石。臣并无夸大之处。”
胡亥听得入神,一面在心中做着计算。
崔茂又道:“当然,小臣所计,乃是良田沃土。如果是中下等的土地,那么坑就要大一些,间隔也要大一些,如此一来,每亩地的谷物产出也会有所下降。”
农田民生之事,每日不知要在胡亥心中过多少次。
胡亥一听,便知道关键,笑道:“你这法子,土地是否肥美还在其次,关键是省水。你这法子不用牛耕,也不用大量的水,只要定点浇灌在坑里就可以,难怪你父亲管理的上郡明明是干旱之所,却产粮颇多。”又笑道:“你有这好法子,怎么到如今从才上报?若不是朕与右相参详各郡粮食产量,召见你们挨个问话,朕还不知有你这等人才。”
崔茂垂头道:“种粮乃是大事,小臣不敢贸然进言,先在一郡之内尝试,果然可行,才敢上报朝廷。”
这道理胡亥比崔茂更懂。
他实在是高兴,对冯劫道:“把咱们的大农学家留下来,现在咸阳城郊外与北边边境屯田试行,看看来年的产出,再择几个郡试着推行。”
冯劫一一答应。
崔茂始终垂头听着,不喜不悲、不骄不躁,只皲裂的手指绞在一起,泄露了初次面圣的紧张。
胡亥闲话家常似的,对崔茂笑道:“你父亲是上郡郡守,你也是允文允武——朕记得你原来在王离、章邯手下都带过兵的。等到光复大秦之战,你辅佐楚王韩信,也立了不小的战功,怎么转头去种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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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茂平直道:“小臣原认为以战止战,能还天下太平。然而等到战乱消弭,小臣随父亲上任,恰逢上郡大旱,赤地千里,荒年颗粒无收,民不聊生、易子而食,小臣才知,再没有比田地更重要的。”
胡亥感叹道:“朕要谢谢崔郡守,教养出你这样的好儿子,是朝廷之幸、黔首之幸呐。”又道:“若是朝廷的官吏、贵族的子弟,都能像你这般怀有仁心,那便盛世可期了。”
崔茂黧黑的脸上透出暗红来。
胡亥温和道:“崔茂,你若有什么需要的物件人手,尽管开口。”
崔茂道:“小臣得亲自去看看城郊的田地如何。”
胡亥笑道:“一看就是实干派——去吧,刚好老丞相李斯在郊外的庄子上休养,论起来,你父亲崔源还是李斯的学生,你也算是替父亲去拜访一趟老师。”
崔茂答应着下去了。
冯劫道:“陛下看崔茂此人如何?”
胡亥肯定道:“是个踏实干事儿的。他说的这区田法,可有什么弊端?”
冯劫道:“旁的倒没什么,就是麦田要在五、六月犁两次地,要与其他作物的田地隔开。”
胡亥点头,手肘拄在案几上,正在思索,忽然侍者传报丞相属官有要事禀报。
让那属官上殿,却原来是年末匈奴的使者抵达,送上了冒顿单于的信件。
在这封信中,冒顿自称为“天所立匈奴大单于”,要求重新议定两国的和平约定,增加了有关边境贸易的条款。
自从两国休战以来,边境民众之间的私下交易越来越频繁,但是始终还是私人性质的,没有政府组织的互相通商。
而如今冒顿提出边境贸易,更不可能是平等的协议,而是要更多地攫取大秦的利益。
屈辱的条款叫胡亥和冯劫君臣二人看得面色发青。
此时的冒顿强势联合了草原上的各部族,把从前的东胡王彻底打散,余部赶到了鲜卑与乌桓山。而在西边,他进一步,把在甘肃走廊的大月氏完全赶走了,在深入中亚的西域地区都确立了匈奴的强势地位。
如果说现在的大秦是久病初愈、需要细细疗养的年轻人,那么匈奴就是身强体健、蓄势待发的盛年男子。
避其锋芒尚且不及,更何况是主动开战。
右相属官又道:“陛下,秦嘉将军也回来了。”
“叫他入殿。”
秦嘉从南越郡跟随尚在流亡的胡亥,跟着蒙盐做过卧底,跟着韩信剿灭过叛乱。
确定了要对匈奴用兵之后,胡亥就将秦嘉派出去,以与冒顿单于互通礼物、觐见阏氏刘萤为名义,实地勘探胡地情形,为此后用兵打好信息战。
秦嘉入殿,没有废话,直截了当先回答了最关键的两个问题。
“陛下,臣等此次入胡,共计三百日。这三百日,每个士兵消耗的干粮共计重十八石,而为了负载这些干粮,所用的牛本身又要消耗草料二十石。然而臣等此次以牛载物入胡地,不出百日,随行的牛尽数死去,无一存活。剩下的十二石干粮对于士卒来说,携带着实艰难。”
胡亥和冯劫都面色沉重听秦嘉总结的难点。
秦嘉又道:“这是第一大难点。此外胡地冬日酷寒,咱们的人行军过程中,绝对不可能携带足够多用来取暖的燃料。所以即使咱们用兵入胡,只要一到冬日,就再也没法深入了。”
冯劫眉头深皱。
胡亥沉声道:“所以说,对匈奴用兵,一定要轻装上阵、迅速打击。”
“陛下所言极是。”秦嘉道:“这次虽然有墨侯的指南车,臣等还是一度迷失了方向,若不是广陵侯的人寻来,恐怕也要有不小的损失。”
胡亥道:“以你的预计,我朝士卒能在胡地支持多久爱?”
秦嘉抿紧嘴唇,小心再小心,道:“最多不过一百日。”
也就是说在现有条件下,哪怕集结了全国的力量,大秦的士卒入胡地,也只能进行不超过三个月的作战。
超过三个月,后勤线就会崩溃。
而如果其中横跨了冬季,那么不用匈奴人动手,胡地的酷寒就能把一切人力摧毁。
胡亥喃喃道:“要是有骆驼就好了……”
“什么?”秦嘉一时没听清。
牛作为运输负重的工具,在中原很方便,但是在极寒极热的地方,就远不如骆驼了。
胡亥捏着鼻梁醒神,从天没亮就起来见人,到现在稍微有点犯困了。
“没什么,朕说你这一趟辛苦了。”胡亥道:“可是不能休息,李甲那边的骑兵营还等着你带人回来操练呢。”顿了顿,问道:“广陵侯可有话捎回来?”
秦嘉道:“说是年末会有使者把她的信件呈给陛下,倒是没给小臣口信。”
胡亥点头,道:“她与孩子可还好?”
秦嘉舔了舔嘴唇。
胡亥看在眼里,道:“直说就是,不要有所顾忌。”
秦嘉实话实说道:“据小臣看,广陵侯母子都挺好的。那单于虽然于政务上蛮横不讲理,侵夺我朝领土,掳掠我朝民众,甚至对他自己的女人都像对马牛一般——但是对广陵侯母子却颇为……颇为……”他似乎想找一个比较中性的词,却一时卡了壳。
“颇好。”胡亥给他补全了。
“是……”秦嘉方才说起用兵后勤头头是道,可是此刻关于刘萤的几句话,却汗水都下来了,“是……不过、不过据说广陵侯初入胡地之时,也吃了不少苦头,慢慢才好起来的。而且广陵侯在胡地声望也高,那些女奴提起新阏氏,都是交口称赞。广陵侯还教她们养蚕织布,还学会了骑马射箭,她们说,新阏氏比胡人还更像胡人呢……”他猛地捂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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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倒是没什么反应,淡声道:“单于待她们母子俩好就好。”
秦嘉讪讪不敢言。
对于广陵侯与皇帝的关系,众人心中都各有猜想。
而秦嘉是从南越郡就跟随皇帝的,那时候陪伴在皇帝身边的,正是刘萤蒙盐等人。
以秦嘉的视角看来,这广陵侯与皇帝之间,的确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情谊。
这也正是秦嘉此时说起广陵侯,磕磕绊绊,瞻前顾后的原因。
谁知道哪句话就踩在皇帝的禁忌点上了呢?
连冯劫都低头不语。
胡亥把两人小心翼翼的模样尽收眼底,道:“秦嘉你先去李甲那边,他正等着你呢。”
“喏。”秦嘉忙答应着退下了。
冯劫犹豫了一下,道:“陛下,形势如此,要不咱们反攻匈奴一事,推后几年?等咱们兵精马壮了……”
胡亥道:“再等,就不是几年,而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了。如果要打匈奴,现在是越快越好,趁着冒顿建立的体系还没有稳固下来。他与朕同岁,不像朕仰赖先帝荫蔽,匈奴是自他开始,才有了这统一的首领——也不过十余年。朕就不信偌大的匈奴,会是铁板一块。”
冯劫道:“陛下的意思是说……”
胡亥并没有详细解释,转而道:“广陵侯生在大秦、长在大秦、习我大秦文字、流我大秦热血,就算她的骑射学得再精,就算在旁人眼中她比真的胡人更像胡人,可是朕知道,她骨子里仍是秦人。”
“朕答应她五年,就是五年。”
遥远的匈奴龙城,正是冬季大聚会之时。
单于冒顿召集众部族的首领,齐聚龙城,祭拜日月,清点人口与牲畜数目。
呵气成冰的冬日,一对年轻夫妇正在草原上策马驰骋。
那年轻妇人于马上弯弓搭箭,只见箭去如流星,洞穿了空中一对双飞雁。
扈从上前,为她捧来落雁。
“我射中了,单于怎么说?”刘萤笑道:“你胯|下的千里马可要归我了!”
她的胡语流利,又不似胡地女子般声音粗哑,音色温柔叫人忍不住怜惜。
冒顿笑着下马,将马缰递予他的阏氏。
刘萤翻身上马,一昂下巴,笑道:“牵马。”
“天所立匈奴大单于”冒顿竟就在前牵马,笑问道:“阏氏想去哪里?”
咸阳。
那座城池的名字骤然划过心间。
“怎么?”冒顿回头望她。
刘萤弯腰下去,极近得望着冒顿的眼睛,她柔软的手指刮着他发青的胡茬,低低道:“我想去你心里。”
冒顿猝不及防,竟然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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