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灿情真意切说着想要清白立家的念头。
张芽听了半响,却是笑道:“小叔父, 你是不是手头紧, 拿不出这十箱金子来?咱们亲叔侄, 有话直说。”
张灿只觉一番苦口婆心全是白费, 自己也觉泄气, 长叹一声。
张芽端详着叔父的神色, 剔着牙道:“您老还真这么认为啊?不是手头紧?”
张灿道:“咸阳城中十大木材商, 如今排队等着送金子给我呢——都给我挡回去了。为这, 还被他们背后埋怨, 说是我做了官,就不认从前的朋友了……”
张芽一听这话,坐直了身子, 道:“小叔父,你这真是要做清官啊?”
张灿默然, 半响道:“做清官,不好么?”
张芽急了,敲着案几道:“快别傻了!你想做清官, 可是清的起来么?你这官位, 本就是花金子买通了叔孙通,又因太子殿下的面子,这才拿下来的。你这半途转向,要去做清官, 那也要问问朝廷法度, 让不让你做啊!”
张灿道:“你有所不知——就职之前, 廷尉司马欣大人给我们统一讲过,说是陛下的意思,从前的事情不追究,但是等廷尉大人讲过之后,仍不收手的,一定从重处罚。”
“嗐,这都是走个过场!你也真的信?”张芽恨不能戳着小叔父的脑门,忍气道:“小叔父,您好好想想,这木衡都尉是个肥差,皇帝为什么派给你做?就是要你补贴太子殿下的!你真以为底下送上来的金子,就是咱们的啊?咱们充其量不过是装金子的箱子,底下人送到咱们这里来,咱们还得花到太子殿下身上。”
“花给太子殿下?”
“可不是嘛!从前我跟你拿金子,怕你说漏了,也没跟你说过用处;如今见你犯糊涂,不能不摊开来跟你细说了。”张芽掰开了揉碎了,一样样数来,“太子宫中,如今连太子妃共有三十多位被临幸的宫人,哪一位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不是一笔大开销?朝廷划下来的用度够么?跟你说,照着朝廷定的用度,太子殿下的日子比外头富裕些的小商人都不如——整个太子宫每日用肉只有三十斤的份例,这哪里是一国太子的用度?”
“那……太子殿下何不向陛下陈情……”
“那是找骂呢!皇帝自己要做简朴的表率,岂能公然给太子殿下开小灶?此例一开,还怎么约束底下官员?”张芽道:“若不是我从你这里拿金子,给太子殿下安置了小厨房,殿下连饭都吃不香甜。别看是太子殿下,浑身上下就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上次跟二丫吵架,摔了一块玉,东西当晚没归档,第二日就有皇帝身边的侍从来问怎么回事儿——你想想,若不是有咱们帮衬着,太子殿下这日子怎么过?”
张灿被侄子振振有词的气势压倒了。
“这么说,陛下授予我这官职,是叫我私下补贴太子殿下用度的?”
“可不是嘛!陛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换了是你只一个儿子,那还不得当眼珠似地疼?”张芽见叔父被说动了,松了口气——这小叔父如今可是张家的钱袋子,他要娶高官之女,还得这小叔父掏聘礼呢。
张灿被他说得头晕,扶着脑袋,低声道:“你让我再想想……”
“还想什么?”张芽催促道:“快准备金子吧!殿下为什么待我亲厚?为什么独独宠爱二丫?我就不信,三十多个宫人,就没有比二丫长得俊会来事儿的?小叔父,你想过为什么吗?我告诉你,就是因为这金子,因为咱们源源不断送入太子手中的金子。只要他想要之物,咱们张家都能给他送到手里!”
张灿被说动了。
“赶紧准备吧。”张芽起身道:“我还得去见一趟宫里那位小姑奶奶——那位才是真难缠呢!”
张芽去安抚二丫,又是一番口舌之功。
二丫冷笑道:“大道理我不懂,我就知道你们把我卖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你们倒是荣华富贵、吃香喝辣了,哪里管我死活,哪怕我这儿一尸两命了呢?”
“这是哪里话?”张芽笑道:“金子送进来太扎眼了——给换成珠宝首饰怎么样?”
“不管你送什么进来,我要十箱金子的价儿。”
“好好好。”张芽忍了忍,道:“省着点花……”
二丫正对镜梳妆,闻言把手中的玉钗往张芽脚边一砸。
碎玉四溅,摔个粉碎。
“省着点花儿?你以为殿下是村头的鳏夫呢?我使个眼色就贴上来?这些日子殿下在别处的时日越来越多了!我若不置办多些鲜亮衣裳、好看珠宝,如何能留住殿下?”二丫也知自己是强词夺理,又冷笑道:“我就是明摆着要这金子来糟蹋了,你敢说个‘不’字么?”
张芽忍耐,笑道:“只求您万安。”这便要走。
“你等等!”二丫却又叫住他,想了想,道:“这宫里头的稳婆我不放心,你把从前村里的赵婆子给请来。当初你和大弟生病,都是赵婆子烧了符水,给你们灌下去就好了。”
村里的婆子,如何能与宫中的稳婆相比?
然而张芽只求了事儿,更不再劝二丫,连连答应着去了。
有人为了十箱金子大动肝火,有人却只求一笺素纸。
赵高捧了新制的“纸”来呈给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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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您瞧,这是墨侯照着您所说,试着做出来的……”赵高小心翼翼把夹着纸的绢布揭开,道:“小臣把您的意思跟墨侯一说,她立时便知道了。她说这东西,其实就好比是……好比是从前叫方絮、赫蹏之物。从前养蚕人,拿上等蚕丝做了丝绸,剩下的恶茧、病茧漂了做丝绵,漂完之后,篾席上留下来的层层残絮积起来,晾干剥下来,上面就能写字儿。”
胡亥惊喜笑道:“这个李婧,还真有办法!”待看时,却见那纸粗糙泛黄,上面还有丝络不平之处,如果放在后世,简直连擦屁股都不够格,然而放在此时此刻,却是读书人眼中的圣物。
胡亥抚摸着那粗糙的纸面,心中感慨,一时没有说话。
“陛下,这纸做起来虽然麻烦,臣在旁边看着,就见墨侯又是挫、又是捣、又是抄、又是烘的。”赵高笑道:“不过此物着实轻便,而且材料也便宜,墨侯就用的您所说的树皮、麻头与破布等物。不过……这东西到底粗糙了些,不是上用之物,给底下吏员用倒也罢了。”
胡亥笑道:“朕也是随口一说,你让李婧再试试别的材料。说不定,她还能给朕个惊喜。”
“喏。”赵高顿了顿,笑道:“对了,小臣在墨侯那儿,还遇见了蒙盐将军。”
“蒙盐?”胡亥笑道:“他不是常去李婧那儿么?”
“这两回有些不同寻常。小臣一共去了墨侯那儿两次,第一回去跟她说陛下的造纸想法,那时候蒙盐将军等在屋门外;第二回小臣去取造好的纸,蒙盐将军却是等在院门外了。这是墨侯先不让他入屋门,再不让他入院门了呐!”
“哦?”胡亥想起此前蒙盐欲言又止的异样模样来,当日蒙盐曾说是“一点私事”,难道是想求他赐婚?
赵高觑着皇帝神色,小声道:“小臣瞧着,墨侯倒像是不愿意见蒙盐将军了……”
胡亥笑道:“女儿家的事情,真真假假,你哪里能分得清?”
赵高摸着脑袋笑了。
胡亥道:“你得好好谢谢墨侯——有了这便宜的纸,只要能大批量制作,你写的字,便能给天下黔首都学到了。”
赵高一想,也觉心潮澎湃,顿了顿,道:“陛下,小臣写的字册,您可看了?”
“看了。论写字儿,朕不如你,天下没几个人能赶上你。”胡亥笑道:“不过朕写字不如你,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本就是朕的老师。”
“不敢当不敢当……”
“朕心里有个想头,还没跟别人说过。”胡亥沉吟道:“如今的吏员都是靠官员举荐,如贤良武士,也都是举荐上来的。既然是由人举荐,难免会有私心掺杂。朕想在咸阳建一所学院……”
然而此举一定会触动贵族阶级的利益,学院所出的学子会与举荐上任的子弟形成竞争。
赵高当然明白其中利害,嘴巴微微一张,欲言又止。
胡亥仰脸出神,叹道:“革故鼎新,谈何容易。朕想做的事情太多,然而不能一次都推行开来呐。短时间内,若是伤到了太多阶层之人的利益,那他们就要朕做不得这皇帝喽……”
赵高心中一震,叫道:“陛下……”
胡亥回过神来,低声笑道:“所以朕只是跟你说一声,你心里记着有这么一桩事儿就成——咱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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