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东胡王的女儿。
当初东胡王被冒顿单于打败后, 各部族离散于草原上, 存活下来的的确聚居于乌桓山和鲜卑山。
胡亥也曾经动过与这俩部族联合的心思,然而从前非但没有同盟之情, 甚至更早之前,秦军还曾经跟东胡交战过, 双方缺乏战略互信,同盟关系也不是那么好建立的。
胡亥已经两次遣人前往乌桓山和鲜卑山, 希望能与对方建立良好的军事同盟关系,但是派出的使者都如石牛入海, 杳无音讯了。
也许是跟历史上的张骞一样,迷失道路, 又被捉住了, 毕竟在这个舆图异常抽象、司南尚未发明的时代,中原人在草原上迷了路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也许是被乌桓山鲜卑山的东胡余部给留下了,正放着羊寻找归秦的时机——兴许这一等就是十几年,几十年。
如今有了东胡王女儿作为中间人,简直是天赐良机。
胡亥明白眼前这人的分量, 稳住心神,沉声问道:“可有信物?”
刘萤做事缜密, 也了解他,不可能叫这么个人只拿几句话来。
贺兰雁道:“阏氏确有信物, 藏在我父亲留给我的匕首中——如今装在木匣子里, 被您的人收走了。请您叫底下人把那匕首还来。”
贺兰雁作为使者觐见, 身上是不可能带利器的。
作为刚刚光复了大秦, 灭了许多诸侯的皇帝,胡亥深知每天都有人想要刺杀他。经过先帝和他的不懈努力,现在咸阳宫的安保堪比后世的地铁口——连入殿口的门都是磁质的,凡是金属,都逃不过。
贺兰雁的匕首会被收走,也在意料之中。
一时赵高亲自捧了木匣上前。
“请尊使退后三步。”赵高谨慎道。
实在是秦朝的皇帝们被刺杀太多了,眼前这初次见面的女使者暴起夺匕首刺杀皇帝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不得不小心。
贺兰雁依言而行,退开数步,目光锁定在皇帝脸上。
胡亥示意赵高开匣。
却见里面是一柄双侧曲刃青铜短剑,与中原长而直的重剑不同,此剑的剑身很短,圆脊起棱,双刃泛着寒光,一望便知是杀人利器。
剑首为虎狼立兽,彰显着它曾经主人的尊贵地位。
赵高吸了口气,盯着女使者,怕她有不轨举动。
胡亥端详着这短剑,道:“信物藏在哪里?”
贺兰雁一直留意着皇帝的举动神色,至此忽然冷笑了一声,道:“阏氏对您推崇备至,我还以为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孰料您竟是胆小如鼠之辈!”难掩失望之色。
赵高斥道:“大胆!”
胡亥并不动怒,笑道:“你学秦语也没一二年光景吧?连‘胆小如鼠’这样的成语都会说了——可见冰雪聪明。”
他这温和的态度,倒是出乎贺兰雁预料。
她愣了一愣,那双冷冽的眼睛复又审视着大秦的皇帝。
胡亥取了那短剑在手,掂了掂分量,微笑道:“你是草原上长大的,朕听说你们草原上都推崇勇士,最好是能征善战,与敌对部族作战,能杀人不眨眼的。谁若是退后,就是胆小鬼;谁要是受了侮辱,却不拔剑而起,就是懦夫。在草原上,最有血性的男人才能赢得女人的喜爱。”
贺兰雁道:“难道在中原不是吗?如果中原人没有血性,那么即使我联合了东胡余部,与你们的合作,也不会取得胜利。”
胡亥抚着那短剑,徐徐道:“想当初,你的父亲强要了冒顿的宝马阏氏,冒顿步步退让,都拱手送上——照着你们看来,这冒顿岂止是胆小如鼠,简直连老鼠都不如。可是现在怎么样?”他拎着剑柄,给贺兰雁看那寒光凛冽的短剑,“现在,你父亲的宝剑尚在,你父亲的人与王国却都已经不复存在了;而冒顿,做了草原上最强大的单于。”
贺兰雁听得愣住。
胡亥盯着她,目光冰冷,唇角仍带着笑意,道:“草原来的公主,逞一时之勇的乃是匹夫。我们尚有大业未竟,更当珍重自身,否则,你若死了,谁还能为你父亲复仇?朕若死了,谁还能看着这大秦天下?”
贺兰雁完全被他说服了,低声道:“阏氏没有说错……”她望着皇帝,叹道:“您说的话,阏氏也曾与我说过差不多的,只是我当时报仇心切,没有听进去了……”
胡亥道:“哦?”
贺兰雁吸了口气,将阏氏救下她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东胡国破灭之时,贺兰雁上马杀敌,误中埋伏,又遭火攻,最终在大火中烧毁了面容,昏迷在草地上,反倒逃过一劫,等到醒来之时,熟悉的亲人已经一个不剩,地上一片狼藉——她漂亮的姊妹们都惨遭蹂|躏,衣不蔽体,冰冷僵硬散在尊贵的王帐中。
而她被还未撤离的冒顿大军俘获做了女奴。
贺兰雁自此就踏上了刺杀复仇之路。
然而因为她面容被烧毁,不得近身服侍尊贵的单于,只能做最低贱的事情,复仇遥遥无期。
直到新阏氏入胡。
据说新阏氏人美心善,对待身边的女奴都很好,如果听说牧民有困难,还会亲自去探看。
贺兰雁看到了机会,借着给新阏氏身边女奴送水的机会,装作被冻晕在帐外,果然引起了新阏氏的注意。
早在贺兰雁假作昏迷之时,刘萤亲自来探看,早已从这女子手上茧子位置察觉她不是普通的女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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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女奴终日劳作,也会手上起茧子;但是劳作的茧子和习武的茧子,却不是同一处位置。
贺兰雁醒来后,照着早已想好的故事,说着可怜的身世。
刘萤仔细听着,只作相信了的样子,怜惜她而留她做了身边的女奴。
刘萤一开始猜想着,这女奴也许是冒顿暗中派来的人,随时监视她的举动;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误导冒顿。
可是相处观察之下,刘萤发现这女奴偶尔撞见冒顿,那双冷冽的眼睛里都是不容错认的恨意。
顺着这个思路去查探,刘萤猜测这女奴是某个被冒顿灭掉的部族的公主。
她没有猜错。
等到贺兰雁要对冒顿行刺之时,便被早已准备着的刘莹,带了几名郎官摁住了。
贺兰雁讲到此处,双眸闪过一丝愧色,对胡亥道:“我当时不能体会阏氏的深意,曾经很是恨她……”
在当时的贺兰雁看来,杀父灭族的仇人,就在一步之遥,她离复仇成功只差一步!却被所谓的“人美心善”的新阏氏给破坏了!
至此,贺兰雁才知道自己的作戏,全然没有瞒过阏氏的眼睛。
刘萤捉住了贺兰雁,确认了她的身份,面对女子沙哑的怒骂,镇定得用胡语道:“你的刺杀是注定要失败的。你身份蹊跷,每次见了单于,眼中的恨意比草原上的太阳还要烈。单于没有追究你,是以为你是我安排的人,要看我想做什么。我此前没有戳穿你,是以为你是单于的人,要来监视我。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是误会,而单于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如果他知道了,你还能活着吗?”
贺兰雁安静下来,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人美心善”的阏氏就像是魔鬼,“你想要做什么?”
刘萤微笑道:“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不是你的敌人。冒顿是睡梦中也能察觉生人靠近的,你的刺杀一定会失败。我这是救了你。”
贺兰雁嘶声道:“你要把交给冒顿?”
“不。”刘萤歪头打量着她,半响,微笑道:“我要把你交给大秦的皇帝。”
胡亥听贺兰雁讲述至此,微笑问道:“你果然就听了新阏氏的话么?”
贺兰雁有几分尴尬,道:“自然没有——但是阏氏有她的手段。”她似乎不愿意提刘萤都对她用了什么手段,简略道:“总之,后面两年我都跟着阏氏,她帮我隐瞒了身份,我跟着她学秦语,教给她身边人怎么在草原上认路、找水草丰茂之地……”
认路、找水源,这才是关键。
胡亥示意赵高把短剑送过去。
贺兰雁握住父亲的遗物,那双冷冽的眼睛盯着大秦皇帝,忽然像是笑了,“您不怕我刺杀您?”
胡亥淡淡一笑,道:“朕相信阏氏的手段。”
经她调|教过的人,便是大秦的人。
贺兰雁拨开剑柄细腰上枕状的宝石,宝石内侧乃是中空的,里面是一团透着墨迹的绢布。
贺兰雁小心翼翼取出那团绢布,由赵高呈给皇帝。
洁白绢布上,是刘萤那一笔英挺清朗的隶书。
上书:
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臣刘萤遥祝陛下万寿
胡亥望着这久违了的熟悉字迹,百感交集。
他轻而缓慢得展开绢布,待看到最后一个字,绢布彻底展开,一粒闪着金光的物件露了出来。
胡亥一愣,以为是金子,捏在手中,对日一观,才知是沙子。
一粒金沙。
贺兰雁在下面问道:“这下子,陛下相信我的身份了么?”
胡亥捏着那粒金沙,只觉这粒沙子,像是渗入了自己的心头肉中。
而他就像是那含沙的珍珠贝,咬紧牙关,缓了一缓,如常微笑道:“东胡王公主亲临,这是朕寿辰收到的最好贺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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