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领兵南下, 身后秦军左将军孔藂率领千余人马紧追不舍。
项羽与百余骑且战且退。
等到逃出东城, 项羽轻点人马,已经只剩二十八人。
而着二十八人之中, 没有一人是当初跟随他起事的江东子弟。
也就是说,他最早的班底, 那八千江东子弟,已经被打得一个不剩。
而身后, 孔藂追兵又至,围困项羽人马数重。
不足三十人, 连夜奔逃至此,被千人大军围困——项羽知道, 自己这次再走不脱了。
项羽对左右道:“今日终归一死, 诸君随我痛快一战!”
于是登小丘,分二十八骑为四队,分作四个方向,约定在山的东面,分作三处集结。
项羽大呼驰下, 众骑决死之战,所向披靡。
秦军左将军孔藂为其声势所夺, 竟避退数里。
这一番死战,竟给项羽冲了出来, 清点人马, 只死了两位骑兵。
眼前已经是长江的支流, 水花滚滚的乌江。
项羽饮马江边, 极目远眺楚天阔。
忽然江边一艘停靠的小船上,钻出来个白须白发的老头。
老头压低声音道:“项王不认识我,我却认识您。我是乌江亭长,昔日您随项梁将军北上,便是我岸边相送。项王,这江上只老朽这一只船,秦兵就算追来,没有船也是无法。项王!您速上船,咱们回江东,一样称王!”
项羽看向那乌江亭长,却并不认识。
他想起当初与叔父初渡江而来的光景,再看眼下,只觉荒唐。
“项王!”那亭长催促道。
被追杀至此,忽然冒出这样一位好心的亭长,项羽心中疑虑,不愿上船。
更何况,就算上了船,回了江东——然后呢?
沦为天下笑柄吗?
项羽笑道:“这是上天要毁灭我,我又何必渡江?事已至此,我又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项羽牵乌骓马于乌江亭长,抚其颈间鬃毛,叹道:“这匹乌骓马跟随我征战,今年也五岁了,能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杀了它。今将此马赠予你吧。”
乌骓马跪地嘶鸣。
项羽下令,从者皆下马,反身与孔藂所领秦军短兵相接。
项羽一人斩杀百余人,身上伤口十余处,却仍神威骇人。
但是他身边的侍从,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直到只剩了他一人。
孔藂畏惧项羽,不敢上前,使百余秦军将项羽团团围住。
项羽居中,仰天长笑,如恶鬼在世。
孔藂要生擒项羽。
项羽却已经举剑,横于自己颈间。
“项王且慢!”孔藂叫道:“我并无伤项王之意。”
项羽傲然道:“项羽一生,不降于人。”言罢,便要动手自戕。
忽然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破空而来,撞飞了项羽手中兵刃。
正是蒙盐的青霜剑。
“蒙将军!”孔藂下马,道:“我已请示过齐王殿下,要生擒项羽。”
蒙盐并不理会,他所率人马迅速格挡开孔藂。
孔藂只带了千余人追击,与项羽几度交战,损伤惨重,更无法阻拦蒙盐。
蒙盐走过之处,秦军如海浪般分开,让出通向项羽的路。
项羽盯着蒙盐,冷笑道:“你效忠之人,若知道你今日所为,可会饶你性命?”
蒙盐轻声道:“项王,渡江走吧。”
项羽鄙夷道:“我最瞧不上的,便是你这犹犹豫豫的模样。你若要叛秦,便一叛到底。你若要叛我,也一叛到底。即便死了,我也敬你是个人物。你反复背叛,此刻又来黏黏糊糊,真叫我作呕!”
蒙盐面色不变,示意手下隔开孔藂人马,道:“项王,咸阳已下令,要你项上人头。”
“我的项上人头值什么?”项羽冷笑道:“是万户侯,还是楚地王?”
蒙盐淡漠道:“那些都与我无关。”
项羽脸上的笑僵住。
“请渡江。”蒙盐再次道。
项羽睨着蒙盐,道:“你以为是在救我……”他摇头,嗤笑道:“其实你是在羞辱我。”
蒙盐眸子一震。
项羽望着他,恳切道:“若你对旧时情谊还有一分顾念,便允我一死。”
自九江背叛以来,蒙盐一心想的,都是如何保住项羽性命。
可是直到此刻,蒙盐才意识到,对于失败的项羽来说,活着比死去更煎熬。
蒙盐久久凝视着项羽。
江风凛冽,“呱”的一声恶鸟跃出芦苇,冲天飞去。
蒙盐背过身去。
这是默许了项羽自刎,以性命为代价来保全尊严。
项羽再度举剑,望天长啸道:“此天亡我!”
蒙盐背向而立,听得利刃破肉之声,紧跟着便是人的身躯轰然倒地之声——他紧闭眼皮底下渗出水泽来。
“快快快,搬到船上。”忽然,夏临渊欢乐的声音传来。
蒙盐一愣,回头一看,却见从那小船走出来俩人直奔项羽尸首。
“你们……”蒙盐上前阻拦。
走在前面的“乌江亭长”白须白发,却有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不是夏临渊是谁?
蒙盐一呆。
夏临渊做个“嘘”的手势,示意蒙盐先帮忙把项羽搬上了小船,感叹道:“我这迷药,关键时刻还是很有用的,上次救了你哥李由,这次救了西楚霸王,我真是……”他恨不能拍拍自己肩膀,狠夸自己一顿。
小船上,早已藏着一具面容血肉模糊的尸体,身量与项羽仿佛。
夏临渊捏着鼻子,看李甲把那尸体换上项羽的甲胄,又拖到岸边,半身浸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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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盐如在梦中,伸手叹项羽鼻息——竟然只是晕过去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蒙盐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紧张了。
夏临渊捂着鼻子,道:“回去再说——李甲,你这找到的是死了几天的人了?这恶臭……”
李甲笑道:“就是今日死的啊,血还没凝固呢。我都怕项羽闻出来……”
好在项羽本就满身血污,又身上遍布伤口,倒是没意识到还有一股血腥味来自船上,并非他身上。
一时李甲布置好项羽死亡场景。
夏临渊便站在船头,哭一声“项王”,驾船离去。
岸上孔藂见状,命人搬走项羽尸首,要以此请功。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秦。
三日后,有一瘦削老者骑马来此,临江痛哭,悼曰:竖子不听我言,终究自取灭亡!自取灭亡!
正是彭城之外,以背疮诈死离去的范增。
他痛哭凭吊一番后,牵马走入苍茫湖泊地间,自此不现于世间。
两个月后,咸阳城中迎来了凯旋归来的秦军。
项伯等故楚人氏,素车白马,作为俘虏,被咸阳城中黔首沿街围观。
夏临渊骑在高头大马上,轻摇羽扇,左顾右盼,好不得意。
李甲在旁,却时刻留意着身后马车里的动静——好在一路并无动静。
蒙盐却是等到众人入城完毕之后,才独自悄无声息归来。
而齐王韩信,却仍在外未归——也没有表露出要归来的意思。
咸阳宫中,夏临渊一见胡亥,罕见得没有打滚洒泪,而是神气活现道:“幸不辱命!”
胡亥已从奏章中得知了情况,却也忍俊不禁,对李斯道:“瞧瞧,朕说什么来着?这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李斯抚着白须,也微笑道:“是老臣多虑了。”
“是朕取巧罢了。”
夏临渊睁着一双大眼睛,满脸迷茫,不知皇帝与左相在说什么。
胡亥道:“当初朕拟旨给你们,留项羽性命。左相恐怕消息泄露,引得楚地不安……”
当日密议。
李斯道:“留项羽,虽是陛下仁心,于国家却有百害而无一利。”
胡亥摇头,轻而坚定道:“是否有百害,还需时日观察。不过这一利,却是定了的。”
“还请陛下赐教。”
胡亥吐出一个名字,“蒙盐。”
李斯微愣,旋即会意,叹道:“陛下千古仁主。”
蒙盐为间谍期间的举动,另有埋伏在楚军中的秦人汇报。
凭胡亥等人对蒙盐的了解,不难揣测出蒙盐的煎熬境况。
蒙盐为人,最是恩怨分明。
若项羽因此而死,便是蒙盐此生过不去的槛儿。
胡亥叹道:“什么仁主?”他自嘲道:“朕乃天下第一残忍人。”
李斯不好接话。
胡亥又道:“况且朕也的确可惜项羽人才。”
李斯道:“若项羽不死,当如何安置?”
胡亥一笑,道:“这朕早已想好,你且静观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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