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盐回到营中, 夜不能寐, 索性起来巡视, 至于城墙上,只见昔日巍峨宏壮的咸阳城墙,已被大火烧得黧黑。
他摸出怀中短笛, 轻轻吹响,笛声幽咽,催人肝肠。
他的父亲蒙恬曾经改良了古筝与毛笔,并不是只会杀戮的将军。蒙盐自幼跟在父亲身边,可惜从前年幼, 只学得一点皮毛。
星光碎在黧黑的城墙上, 那幽咽的笛声仿佛是咸阳城在哭泣。
忽然,身边真有哭声传来。
蒙盐凝眸望去, 却见秦嘉正抹眼泪。
“骜王您笛子吹得真好……”秦嘉侧身掩饰自己的悲痛,道:“叫我想起家人来……”
他历尽千辛万苦, 一路北上,就是为了与分别近十年的家人再相见。可是等他终于找回来的时候,熟悉的院落里已经没有了亲人——邻人也多离散。
战乱如此,黔首都逃命去了。
蒙盐收了笛子,并未出言安慰,只沉默地走下城墙, 留秦嘉独拥一夜星光。
另一边的刘邦却正琢磨着与蒙盐联手一事。
刘邦会答应与蒙盐联手, 实在也是形势逼人。
所谓大军未动, 粮草先行。此刻汉王刘邦的军队在粮草上却有些供应不及。失了萧何, 刘邦手下便没有能以一人之力撑住后勤、稳固大后方的人才。
如今刘邦留在巴蜀两郡收租的人,乃是卢绾与曹参。
这曹参前文提过,是沛县的狱吏,从前官职比刘邦大,比萧何小,是个听萧何计策行事的聪明人。自从萧何被秦二世调入咸阳后,曹参就不得不独立负责刘邦身边的文职事务了。
当然此前刘邦这边也没多少文差事,都是攻城掠地夺粮走人,后来到了需要用计谋的时候,又得到了张良的助力。所以这一块一直没出什么大的纰漏。
而卢绾,则是个比较特殊的存在。
毕竟不管萧何也好,张良也罢,刘邦是属于要用他们,所以才待他们以宾客之礼。但是要说起感情亲厚,就是把樊哙算进去,都比不上一个卢绾。
这卢绾与刘邦,两家人上一辈就交好。而卢绾与刘邦同在一里,又同日出生,这已经是很大的缘分了。更不必提俩人一起长大,情谊很深。从前刘邦还是个寻常黔首的时候,经常犯事躲藏,卢绾都护着他。
这俩人可以说是真·发小般的交情。
真实历史上,在刘邦做了汉高帝之后,卢绾可是能够出入刘邦卧房的人。刘邦给他用的衣被、用度、赏赐,都是众臣不敢想的。这也就是俩人都年纪大了,又不是现代人喜欢的长相,否则说不定传出来的故事,比刘彻韩嫣还要精彩。
当然后来时移世易,刘邦发兵要去攻打卢绾,还留下了很有名的“白马之盟”,叫做“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卢绾逃出,带着家人亲信数千,在长城根儿下,想要等刘邦病愈之后,亲自去向老朋友谢罪。
谁知道传来刘邦驾崩的噩耗,卢绾于是带着人逃亡去了匈奴的地界。
一对乡间发小,相伴长大,你为帝王,我为诸侯,谁知道眨眼间兵戈相向,阴阳两隔,可知权力这柄刀着实锋利无情。
言归正传,这么一说大家也就明白,卢绾这个人主要是靠着跟刘邦的交情,实际上能力平平。所以他做这后勤部长,着实有点吃力,虽然粮草不至于收不上来,可是运调总是不够及时,导致刘邦在前面征战,总要担心士卒明天没饭吃。
后勤说起来只是两个字,可是里面学问却大。
一时没有更堪用之人,卢绾至少绝对忠诚。
所以刘邦也就只能先将就用着。
可是因为后勤不稳,所以刘邦就不敢恋战。平定章邯所占据的雍地很快,但若要再北上与蒙盐交战,刘邦不能不掂量一二。
正是出于这种考量,不管蒙盐是真合作假合作,刘邦都先与他击掌结盟了。
不管怎么说,刘邦都算是冲出了巴蜀,占据了汉中、关中。
按道理来说,关中沃野千里,是大秦粮仓。可是现在关中粮仓中的存粮,被蒙盐把持着。
刘邦要粮,蒙盐的回复也很简单,“自己收。”
这是要刘邦向关中黔首收租。
当初秦二世口号喊得可是“三年无赋税、无徭役”,现在刘邦这么一个外人,一来就想加租征税,这不是反倒帮着蒙盐收人心吗?
刘邦很难受,非常难受。
与刘邦的难受不同,胡亥在江州经营,却是如鱼得水。
胡亥压根没打算在江州屯粮,所以他粮食只要够留在江州的这几千人用就够了。
赵佗送来的那一万人,已经跟在黔中郡召集的近万青壮一同,让秦嘉带着,送去了蒙盐处。而蒙盐坐拥关中粮仓,发放粮饷不成问题。
而胡亥这边还有赵佗送来的,那一万人马粮草。
一出一进,胡亥这边还多出了几千人的嚼用。
所以他压根不用取之于民。
胡亥把江洲附近,在他势力范围内的自然资源都开放了,山河湖泽,产出都归愿意出力的黔首。
而江州作为巴郡一县,盛产丹砂、漆等物。
胡亥也鼓励商贾,与外流通。
渐渐的,附近的黔首听说了江州娘子军,不仅不收租,不征兵,还鼓励通商,户户有余粮,都奔着这支队伍来了。
胡亥笑吟吟道:“既来之,则安之。”
刘莹先是微笑,继而却又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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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胡亥问道。
刘莹却又不答。
胡亥看过去,却见连李甲脸上也有忧色,便道:“说。”
刘莹这才低声道:“见公子兴致好,本不该说这败兴的话。可是前番我等私下才计较了一番,如今天下已定,黔首都各自安宁,不愿再生征战——如此一来,我们复国……可不是难上加难了么?”
胡亥看向李甲、李婧等人,“你们也是在担忧这事儿?”
李甲点头。
李婧却是道:“我是在想,那些妇人每日洗衣裳也太费功夫了……一家人的衣裳,半日都洗不完……”
胡亥:……
胡亥跳过李婧,望着极远极高的苍穹,淡声道:“别急。这天下就好比一只兔子,逃出了笼子,万人都喊着要捉。一只兔子分给十几二十个人,哪里够吃呢?总要杀到只剩最后一人独享这只兔子的。”
这比喻形象,然而细想,那每个倒下去的捉兔人,背后都是成千上万的士卒白骨、成河汇海的亲人眼泪,于是便都不禁凛然生惧。
刘莹抱住胳膊,上下搓动着,低声道:“这夏天怎得突然有些冷了……你们冷么?”
无人应答,唯有夏风鼓荡着几缕纤云,往无底似的苍穹迅疾坠去。
却说刘邦入关中,黔首又都悬起心来——莫不是又要打仗了吧?
张伯家的煤油灯亮了半夜。
如今张伯家,除了张伯老夫妻与幼子张粲之外,还有大孙子与两个小孙子。
这张璨,便是当日要被游徼强行带走,送到郑国渠去服徭役的“张蚕”。恰好被微服出行,借宿张伯家的胡亥撞见,于是一路跟去了郑国渠,救了张伯一家,并赦免了关中黔首三年赋税与徭役。
如今张伯的大孙子已经有大人腰高了,因为脖子前面挂着一颗狗牙,所以村里人都叫他“张大牙”,自然而然的,他那俩新来的弟弟,便顺延下来,分别叫“张二牙”与“张小牙”。
村头寡妇的儿子赵大眼子来找张大牙去捡粪,“叫你那俩弟弟一起去呗?”
张大牙忙摇头,心有余悸,道:“可别——我爷爷非把我屁股给揍肿了不可。”
当初俩弟弟刚到他们家的时候,张大牙热情地带他俩去田里玩,当然也不能忘了捡粪的差事。等三人手挽着手,红扑扑着笑脸,踩着夕阳余晖回到家中时,张伯夫妻俩已经站在柴门外等着了。
一见三个孩子,张伯上去,倒拎起大孙子,一巴掌就扇下去了。
张大牙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那顿打。
后来小叔父回来后,对他私下道:“你那两个弟弟身子弱,不要带他们出去玩,在院子里玩耍就够了。”
张大牙问道:“可是在院子里多闷啊?要是他俩想出去玩呢?”张璨摸着他的脑袋,微笑道:“若是两个弟弟想出去玩,你就来告诉我。只要小叔父在的时候,才可以带他们出去玩——听明白了吗?”
张大牙懵懵懂懂点头。
张伯一共有五个儿子,四个成年儿子都去当了兵。在这两个小孙子来到之前,张伯家刚办了两场白事。他失去了两个儿子。
所以邻人倒也并不多问,只当这俩孩子是张伯死去儿子的孩子。
张伯一家人守着大秘密,好不容易等到天下初定,没想到又起兵戈。
是夜,围着一盏油腻的煤油灯,张伯老夫妇与幼子张璨出神。
“可惜了先帝……多好的人呐!”
老妇人先擦了擦眼泪。
张伯看向儿子,不安道:“不是又要征兵吧?不是又要征粮吧?”
张璨眉头紧皱,不甚宽阔的肩膀却直挺挺着,道:“管他呢!只要我们有一口吃的,就不能亏待了这俩小的。”
张伯叹气,不说话了。
老妇人看看丈夫,再看看儿子,听得鸡鸣,道:“我去摸摸看,要是那老母鸡下了蛋,给那俩孩子煮来吃。可怜呐,来的时候白白胖胖的,眼看着瘦下去了……”
张璨安慰母亲,道:“就是瘦了才像咱们村的孩子。”
老妇人想了一想,叹气笑道:“那俩孩子就是再瘦,洗干净了,只看相貌,也不像咱们寻常人家的孩子。”
张璨道:“好在他们送来的时候,就抹得小叫花似的——直到他们回到属于他们的位置之前,都还是这么脏兮兮的好。”
老妇人点头,“我晓得。”
张璨却似着魔了一般,望着窗外古铜色的天际——那是旭日将升的征兆,“——直到他们回到属于他们的位置……直到他们回到属于他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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