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离麾下的士卒, 也不是吃素的。
可以说,不管是单兵作战能力,还是排兵布阵计谋,秦军在同时代军队中,都是排在首位的。
如今距离秦尽灭六国, 也不过十余年。
许多秦军中还在服役的中年士卒,都是经历过当年灭六国大战的, 这些可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老兵。
这种老兵, 无论用多少金银,无论上多好的装备,都培养不出来的。
能养出这种老兵的, 只有真实战场上那面对面的厮杀。
而王离手下的二十万大军,其中半数,不仅经历过灭六国之战的辉煌,更经历过北击匈奴的惨烈。
这支兵马,是秦军精魄所在, 是活的行尸走肉,是只忠于帝王的杀戮者!
被项羽率军伏击,王离先锋部队最初片刻慌乱,被撕开了口子。
无人后退,五千先锋秦军士卒在鼓声旗语指挥下,迅速列队盘绕起来, 要将敌人大军切断。
如果他们面对的是一般叛军, 这样即使不能反败为胜, 也足够稳住阵脚了。
然而他们撞上的是项羽。
只见青年将领与胯|下乌骓马合二为一似的,闪电般在秦军中杀进杀出,长戟横扫,便扬起一阵血花。
在他身后,跟着几名骁勇将士,竟硬生生破了秦军兵阵。
五千先锋秦军溃败!
王离手中二十万兵马,其实已分作五组,跟着五队“銮驾”。五组路线不同,然而相去不远,主路上三组分了前中后,令外两组则走的驰道之侧的甬道。
是以,王离此刻坠在皇帝身后的兵马,仅有四万而已。
但另外八万人马就在左近,半个时辰之内便能赶到。
项羽一击得手,并不去追皇帝銮驾,反而冲杀往西,似乎要尽灭王离大军。
王离骤遭伏击,尚不清楚对方人马。
项羽虽只有三万人,却杀出了十万之众的气势。
战场之上,尔虞我诈。
王离见敌军直往西杀来,一颗心略松了些——好在没有往东追皇帝去。
王离虽败不乱,命后军改前军,往西急退,要引敌军而来。他将四万兵马分作两股,分别往南北两翼绕去,各引甬道上的四万兵马,汇合而来,领共计十二万大军,再杀回被伏击之处。
一来一去,也不过半个时辰,然而等王离率十万大军杀回伏击之处,一切都晚了。
原来项羽只留了几百兵马,迷惑王离;伏击的高地上,数十只羊被倒吊于鼓面之上,蹄子把鼙鼓敲得震天响,恍如大军将发;而那数百骑兵,都在马尾上绑了成束的蒲草,奔跑腾跃间扬起尘土无数,犹如万马奔腾。
一见王离领大军而来,那数百骑马便一声唿哨,散入林木之间,似水归海子,无迹可寻。
只有那被倒吊的十几只羊,还在“咚咚咚”发疯般踩着鼓。
“不好!”王离一颗心猛地沉下去,“保护陛下!”
他即刻东追敌军。
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定要在敌军之前,赶到陛下銮驾所在之处。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项羽率军很快抵达驰道的丁字路口,从此路口分开,有三条路可以选择。
“将军?”
项羽下马,查看路边高树,忽然,他举马鞭轻轻抵在树皮上——稍加用力,那树皮便揭开来。
原来,那树皮早已被人剥开了一侧。
里面嫩绿泛白的树干上,用尖锐物刻着一个套着三角形的圆圈。
这印记作的当是不久,树干上渗出来的汁液都还新鲜。
项羽嗤笑一声,仍将树皮抵回树干,飞身上马,沿着此数所在的驰道向东奔去。
在他身后,众将领士卒快马跟随。
在项羽大军之前五里,就是胡亥的銮驾所在。
蒙盐正闻诏而来。
在谒者的指引下,蒙盐来到了皇帝的金银车前。
胡亥所坐的金银车,非常安稳舒适。车厢壁上布满了缕空网眼,胡亥坐在里面,能看到外面的情况;但是外面的人却看不清车内。而且可以通过调节这些镂空网眼的密度,来调节车内的温度。
叫胡亥看来,这简直就是历史上最早的空调车了。
不过这会儿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空调,只叫做“温琼车”。
此刻,胡亥正从车厢内打量着蒙盐。
却见蒙盐停在金银车外,像是被前室之人吸引了注意力,驻足不前。
金银车车厢分为两截,前室是驭手所坐,后室是主人所坐;车厢后面开门,而正前与左右各有窗。可以说是非常先进了。
胡亥知道蒙盐为什么停下了脚步——因为此刻的前室,不只有驭手,还有刚被他赶出去的夏临渊和无辜受累的李甲。
原来夏临渊等人终于赶上了胡亥銮驾。
胡亥立刻召见了李由。
李由城破当日虽然想要自刎,可是被救下来之后,便也默不作声,跟着夏临渊和幼弟南下了。
一个人不管死志多么坚决,死过一回,总是不敢再试的。
然而面见皇帝,李由仍是感愧至于涕泣。
李斯在旁边陪着,对长子又是训斥又是告诫,总之是生怕皇帝罚儿子,先自己把能用的罪名都骂了。
胡亥如何听不出来?
他叫夏临渊救下李由,就是要用李由的,否则何必这么麻烦呢?
于是顺水推舟,胡亥好好勉励了李由几句。
不外乎“胜败乃兵家常事”,“朕还要用你的”,“来日,你给朕再赢回来,不就是了吗?”。
总之,把个李由又揉又捧,搓成面团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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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最后道:“我大秦兵马,为天下精锐;我大秦粮储,可供百万大军。眼前的区区小败仗,算不得什么。”
他想到章邯,略感头疼。
只要大秦内部不出问题,那么敌人是无法从外部攻破的。
所以对于胡亥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收人心更重要的事情。
他在郑国渠,免关中三年赋税;与此刻赦免李由战败之罪,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使人心可用。
李斯与李由父子俩退下后,都沉默了片刻。
李斯见长子一路奔波而来,又是吃了败仗,还曾想要自刎,一时不好谈战事,想了想,温言道:“你去换身干净衣裳。婧儿听说你来了,早就等着了。”
“是。”李由顿了顿,哽声道:“儿子不孝。”
李斯叹道:“嗐,”他收敛了在长子面前一贯的严父面容,手推着膝盖,垂眸道:“做儿女的,好好活着,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了。”膝盖上那双手,手背皮肤起皱且有黑灰色斑点——完全是一双老人的手了。
“儿子记住了。”
李斯对长子,总是冷面相对,是位严父。此刻忽然父子相对,温情脉脉,不禁也觉窘迫。
顿了顿,李斯转了话题,道:“陛下待我们家优容,婧儿之事……”他想说皇帝也许是看在婧儿情分上,旋即又觉得太过托大,便吞下了后半句,只道:“婧儿脾气不同一般的女儿家。她娘去的早,有些事没人教她。我找了家中得力的仆妇来,等会儿叫她们去见你。你是婧儿父亲,这些事情也要上上心……”
这又回到两人习惯的模式去。
李由站起来,垂首恭立静听。
父子俩都自在起来,却又隐隐有些遗憾。
胡亥在单独见完李斯和李由后,才放了夏临渊和李甲进来。
夏临渊抱着掉毛的仙鹤冲进来,左右脚一绊,就扑倒在车厢里华贵的锦褥之上了。
那仙鹤受惊,扑着翅膀就往胡亥脸上窜。
胡亥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眼睛要被啄瞎了。
李甲在旁捉住了仙鹤双翼。
夏临渊这才手忙脚乱跪起来把仙鹤抱回去。
胡亥捂着眼正准备叫护卫。
好嘛,一见面,先闹了一出“鹤刺”。
仙鹤那尖尖的喙,离胡亥的眼珠只有不到一寸。
胡亥受惊之后,自然生气,然而因为这种事情处罚大臣,又显得有点奇怪,于是更生气了。
“抱着你的仙鹤滚前室去!吹吹风清醒清醒!”胡亥揉着眼睛,又好气又好笑。
夏临渊也知道闯了祸,耷拉着脑袋,没敢找理由,小声道:“陛下,小臣还带了小白驴呢……就是跟着小臣出生入死的那头小白驴……”
胡亥恶狠狠道:“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朕正好想吃驴肉了!”
夏临渊惊恐地瞪着皇帝,捂住嘴忙不迭滚下去,去前室吹风了。
李甲受他牵连,也一块陪着。
胡亥气闷不已,久等蒙盐不来,于是便传召李婧。
也难怪李斯会多想。
胡亥从砀县南下大泽乡,要把皇帝的銮驾推进到反叛开始的地方,插上大秦的黑色旗帜。
就好比阿波罗登月一样,给世人的震撼会是巨大的。
这一路上,胡亥处理繁忙的政务间隙,排解压力的两个方法,一个是撸狗,还有一个就是召见李婧。
每当李婧一本正经唠叨起那些他听不懂的机械术语,胡亥就感觉像是学生来到了没有作业的天堂。
李婧一脸不乐意地上了金银车。
胡亥一瞧她那不爽的模样,莫名就开始心情好了,找了个一定会惹毛她的问题。
“李婧啊,你看跟在朕后面的高车多么精巧迅速。可惜数量太少。你有什么办法,能多做些这种高车,用到战场上吗?”
李婧深呼吸,告诉自己保持冷静。
她一开口就是一串数字,“陛下,您眼中精巧迅速的高车,光零件就有三千四百六十二个,其中青铜零件有一千四百二十个,黄金的有七百三十七个,白银的有九百八十三个。您确定要大量生产这种马车?”
胡亥笑呵呵道:“朕就是讨论讨论。不能换成木头的吗?你不是最擅长跟木头打交道?”
李婧道:“现下的马车大料都是用的木头啊。车轴用的榆木,车辕用应该是柞木和水曲柳……”
这下子是胡亥愣了,长见识,“朕坐的马车,大料也是木头?”
“多新鲜呐。”李婧匪夷所思地看着胡亥,道:“您每日坐着,都不知道吗?车轴和车轮都是木头硬磨出来的,金银或是青铜的,根本没法用……”
李婧还在唠叨着她的木头经。
胡亥就是在此时透过窗板上的镂空缝隙,望见了驻足的蒙盐。
但是与胡亥所想不同。
使蒙盐驻足的,并不是夏临渊或是李甲。
蒙盐停下来细看的,是那名平平无奇的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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