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一步出了东屋, 就见柴门外, 好一幕人间惨剧。
少年张蚕被反剪双手捉住, 垂头对着父母哭泣。
张伯夫妻扯着俩游徼的衣裳膝行跪求,哀声连连。
张伯老妻捶胸顿足,哭道:“我的儿!我的儿!”又求道:“令长!我的小儿子还不足十六岁, 从小就身子弱, 哪里能去水库上做活?嗬嗬!你这是要了我的命啊!”
张伯则是哀求道:“屋后还有一头好猪,怀着崽的。令长只管牵去!我这小儿子着实不中用。”
那俩游徼跋扈道:“朝廷的徭役,叫你去你敢不去?走走走!惹恼了官爷,把你这老头子也绑了去!”一脚把张伯踢了个倒仰。
张伯倒在地上, 半天爬不起身。
老妻扑到丈夫身边, “老伴!老伴!”一转眼见官吏绑着幼子就要走,一人顾不上两头, 软倒在地上,嚎哭道:“老天爷!你不叫人活了啊!”
张蚕含泪,安慰老父亲与老母亲,“你们进去吧。不过就是去修水库, 过两个月,我就回来了。”
张伯歪在地上, 长叹道:“我的儿, 你哪里知道凶险呐。”
张伯老妻则是大哭道:“不该你去啊,我的儿, 你还不到十六岁!”
胡亥听得满腹怒气。
秦时律令, 男子服徭役, 当在傅籍满十七岁之时。
这张伯老妻口口声声张蚕还不到十六岁,怎么就要被捉走去修水库?
胡亥从月影下走出来,身后跟着尉阿撩与赵高。
那俩游徼猛地见三名壮年男子从张伯家走出来,吓了一跳,叫道:“好你个张伯,还在家中埋伏了人。”
张伯回头见贵人出来,却也知道朝廷征徭役,便是贵人也无法,仍是转过头去垂泪,道:“他们不过是借宿的过路人,令长莫要误会。”
胡亥走过去,伸手扶张伯起身,问道:“可摔着了?”
张伯木愣愣的,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摔伤不曾,一双眼睛只盯着幼子张蚕。
那俩游徼见胡亥根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胡亥冷笑道:“问得好。朕……真……真正要问,你们是什么人?朝廷征发徭役,自然要按律令,查傅籍,哪有像你们这样半夜捉人的?况且张蚕年不足十七,你们是奉的哪条律令,半夜前来?捉人不成,还要伤人,身为朝廷官吏,却欺辱黔首,着实可恨。”
夜色中,那俩游徼看不清胡亥等人具体形容,只当是投宿在张伯家的闲汉,闻言怒道:“你算什么狗东西,倒教训起爷来?我看你们几个不像好人,正该捉了去做苦工!再不走,爷就绑了你们!”
胡亥冷笑道:“阿撩,听到了吗?给他们个教训。”
“喏。”尉阿撩上前两步,长臂伸出,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两个游徼已被捏着后颈提了起来。
“哎唷!哎唷!”两名游徼痛得大叫起来。
尉阿撩轻斥一声,“去”,将他二人高抛出去。
那两名游徼只觉腾云驾雾般就飞了出去,不等回过神来,便已经脸朝下直直砸在泥地上。
“有妖法!”
“快跑!”
两名游徼爬起来就跑。
尉阿撩看胡亥没有指示,便没有追赶。
那两名游徼跑出半条路,不见人追来,才放了心,回头又跳脚叫道:“张老头,你等着!有本事儿都别跑!等爷明日带人来,把你们都绑了去水库上!”
尉阿撩作势要上前。
那俩游徼当即闭嘴,拔腿就跑,生怕比对方跑得慢了落下。
张蚕擦去眼泪,左手扶着父亲,右手扶着母亲,看着胡亥,道:“贵人,你快带着人走吧。你今晚打了游徼,那是大罪。明日他们带人来,你也跑不了。”
张伯猛地掐了儿子一把,叫他噤声,道:“啊,啊,令长,进院里说话吧。”
原来张伯见贵人打了游徼,虽然暂时保下了儿子,可是明日游徼再来,若走了这“赵十八”等人,那么他全家便是灭顶之灾。也许他年轻时也曾是个善良勤恳的小伙子,生活却给他以狡诈自私的技能。
父子俩的小动作,胡亥都看在眼中,不动声色。
于是一行人聚在堂屋里。
张伯老妻点了平时舍不得用的油灯。
一灯如豆,映得屋子里鬼影憧憧。
赵高问道:“此地游徼怎么如此大胆?而且还管征徭役的事儿?”
张伯苦着脸,道:“小的哪里知道。朝廷征徭役一贯凶得很。”
胡亥道:“皇帝明明颁发了新政,减轻了许多徭役,怎么还这么凶?”
张伯呆着一双眼睛,“减轻了什么徭役?嗐,嗐,小的哪里知道皇帝的事情。徭役是一年比一年凶了,新君继位后就更凶了。”
张蚕猛地道:“皇帝颁了新政又什么用?闾左不愿服徭役的,有的托人免除了,空出来的缺就找我们这等农户去补——弄得乡间民不聊生。”
胡亥看向张蚕,道:“你读过书?”
张伯道:“嗐,嗐,从前家里光景还行的时候,送他去跟着乡里三老学过几个字。”
调换服徭役之人,这等权力徇私,当是监察部门的失职。
胡亥记下这一桩,又问张伯,“你此前说朝廷骗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伯搓着手,低头不安。
胡亥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顾忌呢?”
张伯叹了口气,道:“不过是从前给郑国太公修渠时候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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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国渠修了十年,你是哪一年去的?”
“小的是先帝元年去的。”
“那就是从第一年开始了?”
“嗐,嗐……”张伯陷入回忆中,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那一年我二十,应徭役到北边修渠。修渠苦得很,身板不结实的都扛不住……”
“起初说是修三年。郑国太公是想修到清河就算完了。谁知道后来都说郑国太公是朝廷派来的间谍,压着他,一定要修到东边洛水。令长,您知道,那洛水离着清河可太远了。郑国太公一开始压根就没想修到洛水,可是都说他是间谍。说是不修到洛水,就要杀了他。没办法,修吧。”
“这一修,就是十年。”
“那十年里,先是蝗灾,我爷爷饿死了。”
“再是先帝九年的寒灾,我记得清清楚楚,四月里,修渠的里面,冻死好多人。”
“修渠哪里有不死人的呢?寒灾毁了庄稼收成,家里吃不饱饭,把我小弟弟也送来。他那时候刚十七,常年吃个半饱,单薄得很。来了三个月,搬石头的时候出了事儿,脚底打滑把自己栽到水库里去——没了。才十七岁呐。”
“十年,郑国太公的渠好歹是修起来了。”
“渠修好了,田里有水,庄稼收成也好。”
“可还是要人。年年要人。要人修水库。”
“年年修洛水水库。”
“没办法。这都是当初埋下的病根。不听郑国太公的话,非要修到洛水,结果怎么着?洛水水库年年决堤。”
“新君继位后,又说是修皇陵,又说是修阿旁宫,徭役凶极了。”
“我一共五个儿子,四个服徭役都还没回来,儿媳妇们自己拉扯着孩子,艰难,艰难极了。”
“只剩这一个小儿子,才十六岁不到——怎么能去修水库?”
“我那小弟弟走的时候才十七——饿得人都飘着。小的有时候梦见他,他因为饿,一双眼睛格外大,凸在眼眶外面瞪着,可是不吓人,就是可怜。十七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瘦得只有一把骨头……”
张伯说着埋下头去,粗糙黝黑的大手捂住了双眼。
满屋寂然,众人都面色沉重,张伯老妻啜泣起来。
胡亥顿了顿,问道:“朝廷骗了你……”
张伯仍是埋着头,道:“当初乡里青年都抢着去修渠,说是去修渠的,等回了乡里,优先分良田,优先分好牛,还免除家里人徭役。”他苦笑起来,“等小的修渠完,十年之后,什么都变了,一条都没有兑现。也是小的们当初年纪轻,人傻,都给哄着去了。家里老的劝都劝不住。”
胡亥一愣,脸上烫起来。
张伯吸吸鼻子,抬起头来,道:“令长,你的人打了游徼,留下去要出大祸的。趁着天还没亮,你赶紧走吧,带着我这小儿子。叫他给你赶车,给你喂牛,他都能干。”
“爹!”张蚕叫道。
张伯擦干了眼泪,天性里的良善还是战胜了生活赋予的狡诈自私,“小的和老妻也到岁数了。他们若来捉人,就叫他们捉小的去。修渠这活,小的干过,熟得很……”他露出个勉强的笑容,想给幼子以安慰,却是比哭更惨。
胡亥咬牙狞笑道:“令长我哪里也不去。就怕他们明日不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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