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鲋, 孔子八世孙。
后世听起来很牛掰。
其实秦末, 儒学已经不算显学。
当然, 儒学有过它辉煌的时期,在孔子门徒三千、孟子从车数百的时候。在《韩非子》一书写就的时期, “世之显学,儒、墨也”。那时候儒家还是争鸣百家中的翘楚。
可是随着秦朝的崛起,以吏为师,以法治国, 儒家的地位逐渐降低。
虽然降低了,但是儒家始终是诸多学说中的前几位,只是没有孔孟时代那么显耀了。
毕竟,这会儿的儒家还没有经过董仲舒的改革,还没有加入“尊君”的思想, 不能为统治者所用, 自然式微。
先帝虽然重用法家,可是并没有“罢黜百家”,而是博采众长。
活生生的例子,就是孔鲋。
先帝封孔鲋为“文通君”,一定程度上, 表达了对儒家的肯定。
然而孔鲋自己并不出仕, 自知机变不如诸弟子。
此刻叔孙通见皇帝沉吟,忙又道:“陛下, 小臣当初能来我朝为官, 要多亏老师教导。”
“哦?”胡亥从让人头痛的选择题中回过神来, “孔鲋怎么教导你的?”
叔孙通道:“老师说,小臣‘能见时变’,应当来为朝廷效力。”
胡亥哭笑不得,“好一个‘能见时变’。”
这叔孙通,历史上从秦二世处跑到项梁处,又从项梁处跑去刘邦那儿——再没有比他更‘能见时变’的人了。
儒家讲究孝悌礼仪,事师如父。
叔孙通虽然性格滑得像泥鳅,但毕竟是儒生,对于儒家思想贯彻的还是很到位的。
所以此刻见老师孔鲋涉险,叔孙通真心担忧,明知老师参与反贼陈胜的活动是死罪,却也愿意冒险一试。
“陛下,”叔孙通诱惑道:“小臣的老师乃是孔子八世孙,率领弟子数百,在鲁地愿意跟随他的人就更多了。小臣曾在老师身边学习多年,了解老师为人。老师只是一时误入歧途,一旦让人前去劝说,使之明白陛下仁德、朝廷爱民,那么老师一定会欣然而来。”
胡亥冷嗤一声,“你做着博士,不是也号称弟子上百吗?”言外之意,你老师孔鲋那数百弟子又有什么稀罕?
叔孙通一噎,讪讪道:“小臣这弟子上百做不得数……”
张耳在旁,见皇帝虽然还没完全拿定主意、但是偏于否决叔孙通的提议,不禁心中大急。
如果想逃出咸阳,眼前这桩使命就是他最好的机会,一定要揽过来!
想到此处,张耳叩首道:“陛下若是疑心草民会联合反贼陈胜,则大可不必。草民此去,只为劝说孔鲋,若成功,便是草民报效朝廷的投名状。况且陈胜恨不能杀了草民,如何会与草民联合呢?”
张耳把自己此前的骚操作讲了一遍,道:“当初草民与陈余劝说陈胜出兵北上。陈胜只出兵数千,还派了他旧时好友武臣做将军。草民与陈余心下不服气,劝说武臣自立为王。后来周文被章邯击败,龟缩于曹阳,向陈胜求救。陈胜要求武臣出兵,又被草民与陈余劝说所阻。那周文等不到援军,最终兵败死于渑池,十数万大军一夜散尽。只这两件事,那反贼陈胜就恨不能杀了草民。草民孤身前去,隐藏自己身份、躲避陈胜的报复还来不及,又如何会去与他联合反秦呢?”
“望陛下明鉴,看在草民与孔鲋旧交甚笃的份上,给草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至此,叔孙通才听明白了,感情这家伙不是同事,是敌对阵营的啊!
叔孙通看一眼皇帝便秘似的脸色,忽然屁股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胡亥算是看出来了,张耳这是明目张胆在逼他。
一则,他要让萧何、蒯彻等归顺者安心,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办了张耳。
二则,有叔孙通这个孔鲋的弟子在,又正在用叔孙通的时候,他不能表现得不顾孔鲋死活,使得臣下寒心。
胡亥微微一笑,问道:“当初你和陈余劝武臣背叛了陈胜,自立为王。当时陈胜是怎么做的?”
张耳一愣。
胡亥冷眼盯着张耳,道:“朕没记错的话。陈胜当初可是顺应形势,承认了武臣赵王的身份,还给你儿子张敖封为成都君。”
张耳无话可对。
胡亥冷笑道:“那陈胜能以九百戍卒成今日大事,自然有他过人之处。你多年前就能让先帝千金求购你的头颅,自然也不是寻常人。两个不寻常的人凑在一起,又怎么会因为寻常人的喜怒哀乐,而坏了大事呢?”
张耳颤声道:“草民……”
胡亥沉声道:“到时候,要不要联合反秦,不过在你一念之间罢了。”
张耳心中冰凉,只道去劝说孔鲋、趁机逃走的路走不通了。
谁知道胡亥话锋一转,笑道:“好!朕就给你这个机会!”
张耳又是一愣,仰头不敢置信地望着皇帝。
胡亥笑道:“朕不但放你去,连蒯彻也一起派去。他口才好,也是你的助力。对了,朕在外还有两位特使,一位叫夏临渊,口才不输蒯彻;一位叫李甲,年纪轻轻,却武艺高超。他二人也在陈郡附近,朕让他二人也去协助你。”
张耳不敢挑剔,生怕皇帝还有附加条件,不错眼珠盯着胡亥,等待下文。
胡亥却并没有看他,已转身继续研究地图,口中道:“朕等着,你带孔鲋回来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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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耳大喜过望,叩首起身,快步退下。
叔孙通已经理顺了情况,担忧道:“陛下,您真就这么让他走了?万一他又反了呢?”
“‘万一他又反了?’”胡亥重复着叔孙通的问话,似乎觉得好笑,“什么万一?张耳他是一定会反的。”
叔孙通下意识拍马屁道:“怎么会呢?小臣看他很是臣服于陛下的样子,多半已经决心为朝廷效力了。小臣只是担心他去了陈胜军中,被那边的人拉拢了……”
胡亥嗤笑一声,道:“你这瞎拍马屁的毛病还是没改好。”
叔孙通捂住嘴,不敢说话了。
“朕说他一定会反,他就一定会反。”胡亥端详着地图上的天下纷争,慢悠悠道:“这张耳与萧何,算是有几分旧交。这萧何是沛县造反者刘邦的左右手。可是这刘邦,当初却是在张耳家中混饭吃的宾客。张耳胸怀大志而来,在他看来,恐怕刘邦都算不上平起平坐的朋友,更何况是在刘邦手下做事的萧何?”
“可是现在朕封了萧何做九卿之一的少府,他张耳却只能做萧何手下的属官。”
“换了你是张耳,你心气能平吗?你必然是要另谋出路的。”
叔孙通顺着胡亥讲得思路一想,若突然间自己的朋友成了顶头上司,那多半是很难调整好心态的。
胡亥以手摩挲着地图上信都所在,低语道:“再说了,虽然朕说过,他张耳在赵国的丞相之位好比朝露,可是张耳肯定不会听的。”他微微出神,问叔孙通道:“你知道让人活下去的是什么吗?”
叔孙通一愣,小声试探道:“……水和食物?”一面回答,一面已经自己觉得愚蠢。
胡亥失笑,道:“你说的这是让身体活下去所需。那精神上呢?”
叔孙通:……陛下,咱能别老问这种哲学问题吗?
“小臣驽钝。”
胡亥叹气道:“是优越感。”
“一个人失去了优越感,是活不下去的。”
叔孙通愣住。
皇帝的话乍听荒唐,与现实印证一想,却是越琢磨越真切。
“所以张耳的优越感,一定会让他觉得自己能做到新帝国的丞相。”
“而朕的优越感,”胡亥歪头打量着地图上那八个墨汁淋漓的黑圈,那是四境黔首揭竿而起,“却会让朕觉得,这大秦的天下亡不了。”
“哪怕我们的想法,大约都与现实相去甚远。”
胡亥喃喃道,沉入了奥妙的思想世界。
叔孙通可顾不上再琢磨什么优越感了。万一张耳真的反了,那他叔孙通算不算祸首?
想到这里,叔孙通急切道:“陛下,既然那张耳一定会反,您为何还答应他的请求呢?”
胡亥回过神来,瞪了叔孙通一眼:还有脸问!还不是你不看场合瞎哔哔!
叔孙通被瞪得莫名其妙,内心委屈极了:那不是陛下您“事无不可对人言”么!
胡亥收拾好内心的暴躁,温和一笑,亲切道:“还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么?”
叔孙通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感,汗毛倒立,恨不能当场去世。
“所以,教授宫女之事,你可一定要做好。”胡亥仍是微笑着。
叔孙通哆嗦道:“小臣……遵命,哪怕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别瞎扯了。”胡亥收了温情脉脉的假象,“拟旨,朕要给夏临渊和李甲一道密旨。”
“喏!”叔孙通擦了一把虚汗,这才是他熟悉的陛下呐!
一时密旨写就,胡亥摸着下巴想了一想,“唔,这封密旨,还是先给李甲保存吧。等时机成熟了,再让李甲告诉夏坑坑……”
叔孙通腹中暗笑:小皇帝这给人起外号的本事儿倒是高深。转念一想,也不知小皇帝给老子起外号了没。
胡亥瞥了一眼走神的叔孙通,内心琢磨:该拿这个总想开溜的叔孙溜溜怎么办呢?
却不知道被满宫温香软玉绊住的叔孙通,恨不能死在咸阳宫中,至少目前是没了逃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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