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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秦二世
    这是李甲当值中郎将的第一天。

    昨夜,他特意把领到的佩剑磨得锃亮,又叫仆人重新浆洗过长襦,清早起来把护腿扎得绷直,往门外一站,忍不住要给自己竖个大拇指:多精神的少年郎啊!

    不过,现在人们不叫他少年郎了。

    从前人们叫他丞相公子,他从记事儿起就被这么叫,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是现在,人们管他叫“中郎将”大人!

    瞧瞧,刚满十六岁,他已经是“中郎将大人”了!

    李甲迈着方步,巡视着手底下的众郎官,殿内皇帝正与父亲和诸位博士商议大事。

    他觉得自己职责重大,努力把忍不住上翘的嘴角压下来,好显得沉稳老成一点。

    可是敲一敲披着彩色花边的前胸甲,脆响,结实!

    他还是忍不住要微笑起来。

    他有一点好奇,殿内皇帝在跟父亲商议什么军国大事儿呢?

    想到皇帝,李甲心中有点莫名的亲切。

    这可是皇帝亲自点他做的中郎将。

    所以,虽然李甲知道父亲对皇帝颇有微词,但他愿意相信,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的。

    “腿绷紧了!”李甲年轻的双眸好似鹰眼,一下就揪出了偷懒的郎官。

    他为自己忠于职守、维护了咸阳宫的体面尊严而感到快活,鼓励地拍了拍那个郎官的肩膀。

    就是在这个时刻,殿内皇帝的旨意传出来了。

    “陛下赏博士叔孙通二十匹丝绸!”

    二十匹丝绸!

    饶是身为丞相之子,李甲也知道这二十匹丝绸可比二百两银子,不是小赏赐。

    赏给一个只是提供建议的新晋博士!

    陛下可真是慷慨呐!陛下可真是重视人才呐!

    就在李甲感慨的时候,皇帝的第二条旨意又传了出来。

    “陛下有旨,拿这二十匹丝绸把博士叔孙通裹起来,吊着打!”

    李甲:???

    一匹为十丈,一丈为三米三;二十匹,那就是六百多米。

    六百多米的丝绸把叔孙通裹成了巨大的蚕蛹。

    裹是裹起来了,吊哪儿呢?

    还是李甲刚上任,工作热情高,年轻脑子转得快,一指大殿门口的廊柱,“吊在正门两根柱子之间吧。”

    这样皇帝就可以端坐龙椅观刑了。

    于是裹成蚕蛹的叔孙通,就被做成了“秋千”。

    李甲还担心底下人绑的不结实,自己亲自爬到柱子上,试了试绕柱丝绸能承受的强度。

    几十层的丝绸还是很稳的。

    李甲拍拍手下来,放心了,就剩鞭打了。他有点犯愁,第一天上任就遇到这种事儿,该选什么鞭子才合适呢?

    正在李甲苦恼的时候,只见大殿内皇帝带着众臣与博士们浩浩汤汤走出来。

    这还是李甲第一次这么近见到皇帝。

    新帝比他想象中更年轻,黑袍威严,可是嘴角微翘又说不出得亲切。

    就是这个人封了他做中郎将!

    李甲恨不能这会儿鞭子已经在手,狠狠抽那个博士一通,叫皇帝看看他没选错人。

    胡亥当然不会注意到一旁还有个激动不已的小中郎将。

    他看着眼前一团丝绸蚕蛹,只能隐约看出叔孙通的人形,饶是满腹怒气,也忍不住莞尔。

    “给朕取鸡毛掸子来!”

    “蚕蛹”屋里哇啦求饶,“陛下,陛下,小臣错了!小臣有罪!陛下陛下!”

    “陛你个头!”胡亥夺过侍者奉上的鸡毛掸子,倒竖过来,冲着“蚕蛹”的屁股中间就是一戳。

    “蚕蛹”被捅得悲鸣一声,整个人都往上蹿了一蹿。

    众围观人士都露出了心有戚戚焉的表情。

    李甲年纪小,定力稍差点,已经是面目扭曲,感同身受地捂住了自己屁股。

    “众博士刚才说的都是谬论?!”一戳!

    “有明君如朕,天下哪里还有人造反?”二戳!

    “朕与众卿讨论的这会儿,这群反贼已经被抓到了?!”三戳!

    胡亥诘问,一句句都是叔孙通刚才拍的劣质马屁!

    问一句,戳一下,越戳越用力。

    求生欲让“蚕蛹”蹿成了离水的鱼,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人蹦得多欢乐呢!

    叔孙通哭了:“陛下,小臣、小臣……哇……哇哇哇!”

    众博士的领导,仆射周青臣这下子明白过来——皇帝这是恼了他们胡说八道啊!

    原来皇帝不傻啊!

    不对——周青臣捂住了自己屁股,他刚才好像也拍了……妈呀,他可千万不要是下一个啊!

    胡亥戳了三下,吐出一口浊气,把鸡毛掸子丢给中郎将,“给朕抽他——抽屁股肉多的地方。”

    “喏!”李甲眨巴着倍儿精神的眼睛,接过御赐的鸡毛掸子,抡起胳膊就上了。

    他立志要把叔孙通的屁股,打个皮开肉绽。

    这阿谀奉承的大坏蛋!被陛下识破了吧!

    才抽了十下,胡亥就喊停了。

    实在是叔孙通叫得凄惨。这嗓子不做太监真是可惜了!

    胡亥换了新玩法,跟荡秋千似的,把“蚕蛹”推出去,又任他荡回来。

    叔孙通只觉腾云驾雾,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吓得连哭带叫。

    刚才还鄙视叔孙通的众博士们,纷纷低首:陛下真是残忍啊残忍!可怕啊可怕!

    周青臣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成了下一只“蚕蛹”。

    李斯本就是老成持重之臣,此刻断然不会开口。

    若是陛下对这叔孙通要杀要剐,或许还有人愿意出个头劝一劝。

    但是陛下这种爸爸揍熊孩子的画风,叫人真是不知所措。

    众人面面相觑。

    好在胡亥自己嫌外面太阳太大,一卷袖子回头进殿了,“叔孙通,你挂在上面,给朕好好反思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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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了这一搅合,殿内的氛围说不出的诡异。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心有戚戚,有人对皇帝刮目相看,还有人怀疑身在梦中。

    总之,大家都默契地陷入了沉思。

    胡亥喝了口水,清清嗓子道:“不要把朕当傻子。如今徭役繁重、刑法严苛,民怨沸腾。这伙攻入陈郡的逃兵,不过是第一支,接下来,如果朝廷不作为,这样造反的人会越来越多。”

    这话大家都只敢在心里想,可是谁也没料到是皇帝自己把这话说出了口。

    李斯虽老,此刻却目露精光,盯了新帝一眼,又垂下耷拉着的眼皮。

    “不过火烧眉毛,且顾眼前。”胡亥推开盛水的玉杯,挺直了上身,正色道:“如今王离带兵在外,冯劫你虽然领过兵,可是咸阳还需你坐守。一时别无大将可用。朕要起用少府章邯,众卿以为如何?”

    历史上,章邯是秦末第一大将,戏水退周文、南阳擒宋留,陈郡杀陈胜、临济斩田儋,甚至大破楚军于定陶,逼得项梁兵败自杀。可是这样威猛的大将,原本却任着少府的职务,相当于管帝国财务的。还是李斯有识人之能,举荐了章邯带兵。

    不过这会儿,胡亥明知李斯故意考验自己,便不愿意给他这举荐之功。

    哼,叫你说的时候你不说!现在别怪朕没给你机会!

    众博士对章邯的领兵之能不了解,李斯却是深知的。

    “章邯”这个名字从皇帝口中吐出,李斯心中一颤。

    以他这七十余年的人生经历来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惊奇的了。

    可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屡屡打破他的设想,叫他不禁怀疑,自己此前是不是看轻了胡亥。

    至此,李斯才出列道:“章少府颇有将才,堪当重任。”

    他一开口,于是自冯劫而下,纷纷赞同。

    又因为有叔孙通前车之鉴,众人只是赞同,绝不敢多说一个字儿,更不用提拍马屁了。

    胡亥惋惜地咂了下嘴。

    这干了得意的事儿,没人拍马屁也着实寂寞呐!看来似叔孙通这等人也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于是立刻令少府章邯前来商议。

    章邯年方三十,鹰目悬鼻,虽然穿着文官的袍服,可是走动时矫健沉稳的模样,能看出习武的端倪。

    他行事利落,话语简洁,得知情况,既不受宠若惊,也不惶恐不安,而是立刻建议道:“陛下,反贼兵众势强,如今调发近处县城的军队为时已晚。骊山刑徒众多,希望能赦免他们,发给兵器。臣带领他们出击盗贼。”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沉稳。

    胡亥知他此战必胜,更不啰嗦,点头,“准。”

    而三川郡的情形,却是一触即发。

    郡守李由带兵亲自防守。

    他是李斯长子,妻子早亡,留下长女幼子,原本随他赴任,已经提前令人送回咸阳。

    李由长女李婧年方十五,已能主持中馈,当此危急之时,压下惧怕,听从父亲指令,携带幼弟,在家仆保护下,往咸阳退去。

    而陈胜吴广自大泽乡起事,攻下蕲县,势如破竹,抵达淮阳时,已有战车六七百乘,骑兵千余骑,士卒数万。

    李由此前已经报于父亲,此刻又报。

    “贼军十万已到许县,日夜可达荥阳。儿子领兵两万五,于城内铸兵器,加固城墙,挖拓城河,防哨巡守,不分昼夜。然而兵力悬殊,更何况存粮也只有数月而已。望速派兵增援。”

    是夜,李由亲上城墙巡逻,担心混入尖细,或是贼军趁夜突击。

    次日凌晨,天色方亮,就听城外鼙鼓动地来。

    贼军潮水般涌到荥阳城下,箭如飞蝗射向守城者,一鼓作气强渡过城河,眼看就要破城。

    一架架云梯竖起来,人像蚂蚁般顺着爬上来。

    贼军正式攻城!

    李由身先士卒,带领众将士拼死护城。

    双方将士的血水染红了护城河水。

    贼兵领军来攻荥阳的乃是吴广,他见久攻不下,手下死伤惨重,只能下令暂且撤退,容后再做计议。

    他与陈胜结合下的起义军,也并不是铁板一块。

    双方各有考量,战局陷入了暂时的僵持。

    而咸阳宫里的“蚕蛹”终于被放了下来。

    叔孙通已经被晒成了咸鱼干。

    “陛下!”叔孙通还要进殿谢恩,拖着一动就痛的屁股,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胡亥看他一眼,先没搭理他,而是对众臣道:“派章少府出兵,只是权宜之计。要从根子上解决民众造反这个大患,朕与众卿还要从长计议。朕这半月来,勤看奏章,想了几个问题,此刻说出来,权当是抛砖引玉,众卿但有所感,只管说来。”说到这里,才点了叔孙通,“只要不是这等把朕当成傻子的阿谀奉承,朕都能包容了。”

    叔孙通:……呜呜……

    胡亥清清嗓子,补充道:“叔孙通啊,朕不是不让你夸朕,但你要夸到点子上。比如你可以夸朕长得好看,做事聪明,为人正气——朕身上满满的都是优点,你就非要编着瞎话夸吗?”假装咳嗽一声,“朕这话不只是对叔孙通一个人说的,众卿都是一样。”

    叔孙通:屁股好痛,头好晕,陛下说的话我理解不了了。黄金我也不要了,我还是卷铺盖回薛县老家吧!

    胡亥想到历史上叔孙通的跑路大法,目光一冷,淡声道:“你这会儿该不会是想着跑路走人吧?”

    叔孙通一激灵,“小臣、小臣岂敢……陛下如此明君……”习惯性想拍马屁,硬生生收住了,憋得一张脸通红。

    胡亥哼了一声,淡淡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你就是跑到天边去,朕也能把你揪回来打断腿。”

    叔孙通才挨了打,又是荡秋千又是捅屁股的,心里一怕,揣摩着皇帝的意思,说了一点实话,“陛下,小臣、小臣只是想了想……小臣不敢了……”

    “你回头记得把那二十匹丝绸补上。”胡亥说完不再理会他。

    叔孙通算算账,赵高给了二百两黄金,这会儿赔出去二十匹丝绸、就算是二百两银子,这波不亏!

    他在心里发泄对胡亥的不满:妈的,你打老子一顿,老子能赚二百两黄金!再来啊再来啊!

    李斯因为赶着来报告,没有吃饭,年纪又大了,这会儿饿得发昏,却又不好御前失仪,只能硬撑着。

    胡亥已经兴致勃勃,要与众臣“从长计议”,怎么治理秦朝这个瘫痪了的庞然大物。

    他又喝了口水,抬眸看见须发俱白的李斯,道:“给左丞相上一盏参汤。”

    胡亥这完全是出于敬老的心,跟小学时候去慰问敬老院老人是一样的。

    李斯却是愣了一愣。

    一时参汤奉上,李斯啜饮着温暖营养的汤水,默默想道:这年轻的皇帝,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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