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漩涡(1)
杜衡篇
初春寒气逼人的风中,我目送桑桑的马车远去,直到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到了。
“娘娘……”身边顶替了小凡的丫头翠墨局促地小声提醒。我略扫一眼,看见一旁远远侯着的侍卫,不禁自嘲一笑,胤禛还怕我激动之下跟着桑桑上了马车不成。
“咱们回去。”我转身,“皇上和怡亲王,怕还在那万霖亭。”
翠墨强自忍着惊疑过来扶着我,我仿佛可以听见她心里的嘀咕:这主子又要回去做什么?真是疯了。
没错,真是疯了。我快步朝万霖亭走去,耳边却只是回响着直戳到人心里去的尖锐童音,贱妾,贱妾,贱妾。他的女儿,竟然说桑桑是贱妾。
万霖亭边远远地站了几个侍卫,见我过来,行礼拦住道:“娘娘,恕奴才无状,万岁爷正和怡王爷议事,任何人不准靠近。”
我朝亭里看看,胤禛和十三正相对而坐,胤禛絮絮说着什么,十三不知在没在听,那眼神却是没有看他。我绕到一旁,找到个十三能看见的角度,招了招手。十三倏地抬头,胤禛也望了过来,见是我,阴了脸示意放我进来。
“臣妾来向皇上请罪。”我无视胤禛逼人的目光,缓缓行礼。
“请罪?”只听胤禛冷哼一声,“回来做什么,只管说便是。”
我看看周围,除了那几个侍卫半个人影也无,当下也不再婉转:“我回来,是希望皇上能让我和怡亲王说几句话。”
“朕不准。”胤禛语气冷硬,无半点回圜余地。我转头看向十三,他也正望向我,曾经星星般闪耀的眸子,如今却似深潭,平静冷冽、深不见底。
“皇上,无论是现在的怡亲王,还是以前的十三爷,都有责任知道。”我坚持说道。
“杜衡,你住嘴!”胤禛冷声说,怒意已盛。
“皇兄,你瞒不了我一辈子。”十三在一旁叹了口气,沙哑道。胤禛微微动容,我看看十三,心中有一丝犹豫,却还是开口说道:“你和洛洛,曾经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话一出口,就来我自己都有一丝颤抖,深吸一口气,躲开胤禛和十三的目光,只是继续说:“你被圈禁那日,先帝爷盛怒之下,误以为那孩子是八爷的,只觉洛洛水性杨花,几日之后,她就被一顶小轿进八爷府,成了侍妾。”我想到当日情景,历历在目,目目刺心,“你遭逢大变,她莫名跟了八爷,本是该万念俱灰的,可那时洛洛对所受耻辱并不在意,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生下孩子,你们的孩子。”
万霖亭里一片寂静,我转过头来,十三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子,脸上木然没有表情,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我。
“洛洛真是天真,有谁容得下这孩子?八爷?八福晋?你四哥,甚至于我,都想过,这孩子不能留。”十三面色发白,胤禛打断我:“你捡要紧的说便是。”
“要紧的?最后孩子没了,不算要紧。这其间洛洛的绝望煎熬,痛苦挣扎,更没什么要紧。”我冷笑道,“一个孩子,没了还会有,她不会有别人也会有。那孩子对别人来说,不曾存在,什么也不是。”
十三嘴唇微微颤动,却已然说不出话来。
“我今日和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你的宝贝女儿,说洛洛是贱妾。”我不顾胤禛愈发阴沉的脸色,继续说下去:“洛洛这些年来所遭受的,也已然过去,没什么好说。她绝不怨你,因为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所为,她当初愿意为你进入她并不喜欢的十三爷府,她后来情愿承受这一切带来的后果,她愿意等你,即使等到的不过是笑话一场,这都是她选的路。没有谁是谁非,只不过是阴差阳错。你并不知晓那孩子的存在,你也不能无视福晋的情谊,在自己也许在会在小院里呆一辈子、什么也无法许诺的时候让洛洛继续等待。”
“如今什么都过去了,你和洛洛都应该继续向前生活,她失去的谁也不补了,所以我一度以为把这件事埋藏起来也就是了,何苦让你徒增烦恼,何苦让她再回忆?可今日竟有人想补偿她,有人想骂她。”
“你的福晋这些年来与你患难与共,实在可感可佩,也许在她心里,洛洛就是贱妾,她这么想或是这么说了,你却没资格放任她这么说。对你的福晋,洛洛是贱妾,对你来说她是什么?一个忍受了这么多年痛苦,却要被你女儿骂的女人?十三,你别忘了,她曾经是你妻子,不是安翠,不是你任何一个所谓的红颜知己,你们发过誓言,那是你曾经的妻子。”
我强压住就要流下来的眼泪,飞快说道:“所以刚才我想了,你应该知道这些,对洛洛,你不必内疚无需同情更不用补偿,不过你至少应该知道,她这些年来到底经历过什么。”
说玩了,我转身欲走,却见十三直直跪下,向胤禛拜了几拜,缓缓说道:“皇兄,求您放芷洛格格自由。大漠孤烟,江南烟雨,她愿去哪里便去哪里,侠客文人,走卒山贼,她愿结交谁便结交谁,什么格格该做的、格格不该做的,她愿做什么便做什么,真正的……自由。”
我默默走到十三旁边,也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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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自由?十三弟,到了今日你还相信这世上会有真正的自由?你在这里,她在这里,芷洛格格就永远不会有什么自由。”胤禛轻笑,不知是自嘲还是嘲弄谁,“罢了,无论怎么做,你心安便好。”说着也不看我一眼,转身便走。
我与十三相对无言,还是我先缓过神来,站起身子,十三勉强冲我一笑,手扶着旁边石椅,费力地起身,我看着他的膝盖,心下一阵黯然。走到如今,谁也不轻松。
“如今骑马是不能的了。”十三觉察到我目光,微微摇头,“四阿哥初次见我时好像有些失望,因为他额娘曾说,十三叔骑射功夫无双。当时好生尴尬。”
我怀着元寿时,十三曾说等他出生便带他骑马打猎,这许诺我记着,原来他也一直没有忘记。一时间前尘往事尽现眼前,我也不知为了谁,眼泪再也忍不住。十三错开目光,两人都不知这个时候还能说些什么。
“我刚才的话,重了。无论怎样都过去了,你也不用再想便是。”我擦了眼泪说。
十三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我默默看他,十三老了,鬓角甚至有了几丝白发,如果说当日的他耀眼的好似灿烂的阳光,如今却变成了那阳光照射下的湖水,依然波光粼粼,却不再有人清楚那表面下藏着的是什么。
“爱也不由人,恨也不由人……”十三喃喃道,好似自言自语,“爱恨之间,我们还剩下什么?洛洛,洛洛,如今我做什么,都只不过是错。”
当日温暖甜蜜,当日山盟海誓,当日相知相许,去了哪里?我默默看着十三,心中只余一份无可奈何,不错,如今他做什么都是错。他的女儿,他的福晋,这十多年来的日日夜夜,使两人咫尺也天涯,相爱又如何?
“没有你,洛洛也会过得很好。大漠孤烟,江南烟雨,永不会负了谁。”我轻轻说道。十三呆立半晌,自嘲一笑,竟显无限落寞。
我一直等胤禛向我兴师问罪,却几天也没见到他。第四日,向那拉氏请安时,她没有
叫起。
“熹妃,你伺候皇上,有几年了?”只听她开口问道。
“回皇后的话,臣妾自康熙四十三年入侍潜邸,如今已经一十八年。”我略算了算,自己也有些吃惊。
“日子不算短,如今四阿哥也有十三了,你做事情怎么反倒越来越没有分寸?”那拉氏突然加重了语气,不复往日温和。
“臣妾知罪。”我低头道,心中已隐约猜到今日是为了什么。屋里伺候的人见状都无声退出,只余我们两人。
“你倒是说说,知什么罪?”那拉氏和声道,语气里却不知不觉加了一丝凌厉。
“臣妾不该冲撞了皇上。”我勉强回答。
“没错,你最不该的,就是冲撞皇上。”那拉氏冷哼一声,“宫里有人传你的闲话,皇上说是流言,那就是流言。你因为一个小凡丫头和齐妃起冲突,皇上护着你,那你就没有错。自从跟了皇上,你撒娇使性子,闹些分分合合,只要皇上不发话,我自不会管你。在王府时,皇上舍不得说你一句半句,我自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你却愈发不知道规矩了,皇上和怡亲王议事,你说闯便闯?我不知你和皇上说过些什么,只那天后,皇上一直郁郁,几天发了不知道几次脾气。熹妃,你别忘了自己是谁。”
我抬起头来,那拉氏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缓缓说道:“皇上再宠你、给你再高的身份,他也是主子。如今,他更是万金之躯,让他高兴是你的本分。你的一概杂事,我以前不问今日也不会管,只这条规矩不能坏。把你那脾气收起来,你自己不管不顾,也为四阿哥想想。”
“臣妾谨遵皇后教诲。”我无话可驳,只能低头说道。
那拉氏敛了刚才的疾言厉色,脸上又是平日里的温和,她站起身来亲自扶我起来,和声说:“衡儿,你向来聪明,想来以后不用我再多说。你是皇上心坎里的人,不惹他生气,有那么难?你先回宫,晚上过来,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没错,他是主子。我多年来的衣食无忧,都是受他庇护,所以当然有讨他欢心的义务。走出坤宁宫,我揉了揉发麻的膝盖,打发了步辇,信步朝永寿宫走去。前方有人开道,后面有人屏息小步随后,长长的甬道,高高的红墙,冰冷的琉璃瓦,不见来路,没有尽头。这座庄严肃穆的皇宫,永不会有温度,而我将会穿着这华美的宫装,在众人的拥簇下,独自面对自己的寂寞。
“儿子给额娘请安。”神思恍惚,竟没看见迎面而来的元寿。我勉强笑道:“好孩子,去给皇后请安?”
“额娘?”元寿没答,皱眉看我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昨夜睡得不好罢了。你且去吧,别误了时辰。”我不想再说,转身欲走。
“儿子送您回宫。”元寿立在一旁,一脸不容置疑。我也不再坚持,将手搭在他伸出来的手臂上。元寿没有多言,只陪我默默前行。看着他稚气渐脱的脸,我更有恍惚之感,只觉这些年来就像一场梦一般,昨日我还在和桑桑恣意挥霍青春,今日我的儿子也已经这么大了。
“宝贝儿,”我小声说,元寿转头看我,我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额娘曾经有个名字,叫做叶梓。”
“我知道。”没想到元寿竟然说道,“我小的时候,您和洛姨总是趁着我睡觉时说话,那时我迷迷糊糊就听见她这么叫您。”
“你洛姨,就要走了。”我说出来,竟然浑身一凛。没错,桑桑就要走了,去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自此以后,这皇城里就只剩我一人。这些年来,纵然不是日日相见,知道她在离我很近地方,就足够让我安心。以后却不会了,不会再有桑桑会心的笑,剩下的只有这无边的宫墙,我的心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惶然不知所措。
“额娘?”元寿停下脚步,我吸了一口气,向他笑笑。即使如此,我也希望桑桑离开这里,摆脱纷杂的回忆。
“洛姨这些年……真是苦,”元寿用我没听过的语气说道,“您放心,她走了后,还有我陪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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