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轮回(1)
芷洛篇
“他干妈,你看谁来了?”我刚刚睁眼,就看到叶子裹得像个球一样滚进门来。细一看,怀里却没有元寿。
我沉下脸道:“干儿子没来,恕我不待客。”叶子边解下红色外氅边跺脚哈气,瞪了我一眼,道:“得了吧你,我要是带了他来,第一个怨我冻着他的就是你!”
我咧嘴一笑,起身塞给她个手炉:“快暖暖手。”
叶子捧着手炉,四下看看,道:“屋子倒还暖和,八阿哥也算不错。”
时至隆冬,还好放了火盆,屋里反倒越发显得热乎乎的。叶子仍是贴着我坐下,低着头不讲话。我伸手揽揽她的腰:“呵,胖子,赘肉少多啦!我真是忍你很久了。”
她拍掉我的手,仍是默默。我也不再调侃,偏头看着她。果见她咬了半天牙,却竟终是没说什么,只笑道:“生了小家伙后总觉得身子重得很,开春了找你打球。”
我知道她咽回去了什么话,她没说是对的。因为有些话即使不说,便已足够伤怀。好歹现在日子久了,日子还要过下去,日子终究会熬出头来。
叶子站起身来去找书看。终究都是当妈的人了,就算和我在一起时,她也变得沉静不少。
想来我俩认识了十多年,十多年的时间,足够两个人一起成长,足够让年少青春的张扬静静沉淀,足够喜怒哀乐兜转几个来回。
如今每当我们说起当年在北京的街头嬉笑怒骂,不顾行人侧目时的情景,都会发现彼此眼角的笑意,而后我摇头说“沧桑了沧桑了”,她转头去抱孩子。
此刻叶子拿了本《本草备要》靠在垫子上看,看得竟很是入神还微微皱眉。我笑笑闭上眼,继续打坐。脑中无端地冒出句诗来: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时此刻,周围这么静,叶子在身旁,其它什么都不再想起不再顾及,也可说是幸福吧。可忽地想到那诗的前一句,心里骤然大恸,连忙压住,稳了心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缓缓张开眼,却正对上叶子的眼睛。她拥着书仍是靠在垫上,却是直直地瞅着我,好像已经看了好久似的,眼神涣散而迷离。我对她轻轻微笑,她如梦方醒,也扯嘴一笑,故意笑弯了眼睛。
每当她这么看我时,我便知道她又在担心我,可她却偏偏不知到底怎么做才好,我都知道。这一年来的事过了就过了,人没了就没了,她从不提及,都憋在心里。我又何尝不是?别无他法,我们毕竟暂时都没有勇气撕开疮疤。
叶子指了指墙上的画儿,点头道:“这画儿大气。”
我得意地回道:“那当然,我阿玛画的。”说完了不禁心下怅然。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阿玛在身边,一切会变成怎样?如果阿玛现在回来回到我身边,一切又会怎样?现在这种局面,就算是那位老神仙,也根本没法预料到吧。所以“如果”这两个字就是用来自欺欺人的,如果完了,现实还是现实。
约好了天暖了过去看元寿,我搀着她的手臂向外走。一推屋门,忽然眼前一晃,原来竟是飘起了小雪。
雪纷纷扬扬地轻舞。若是多年前,忽然看到这美景,我俩一定会拉着手蹦蹦跳跳地踏雪留印,现在,只是更紧地挽住对方的手。一时两人仍无言。
我想了想,终道:“叶子,咱们都别憋着了。快半年了,什么坎也该过了。嗯,孩子没了就没了,你的元寿便是我的好宝宝。十三见不到就见不到,我等着他,或者,忘了他。”说罢,我抬起头看她,轻声道:“说完。”
叶子睫毛沾上了几片雪花,雪花瞬间化成了小小的水珠。她擦擦眼睛,看着我苦笑道:“你这样子,都叫人不知怎么心疼你。”
我替她理了理外氅,撇嘴道:“别心疼了,一块儿往下过吧。你还记不记得,我年轻的时候……”
她插嘴道:“哎,哎,什么呀,咱们现在老了?”
我斜了她一眼:“三十多啦!”她叹气闭嘴。我续道:“那时候咱们最希望的就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开个小店卖煎饼卖茶叶蛋卖书卖碟片,边卖边腐朽地生活……现在,也差不多,一个人在这儿,很容易静下来。比如,以前阿玛说过的话教我的事儿,有时自己只是坐着,便忽然想通了,悟了。”
叶子听着,微微点头,正要说什么,却忽地冲我背后微微颔首。我回头一看,竟是十阿哥冒着雪花奔上走廊,边扑打身上的雪边跟我们过了礼。叶子寒暄了几句,叮嘱我快回去多穿些衣服,便转身出门上车离去。
我回头看看十阿哥,他竟然瘦了不少,大氅看上去空落落的。他推推我,道:“回去添些衣服,去吧。”我心中一暖,点点头,往回走去。
谁知,不一会儿,他竟又追过来,走在我身边,道:“芷洛,好不容易碰见,我陪你回去说说话儿。”他仍叫我芷洛。
我心知他怕我寂寞,便不辜负他心意,只问:“这两天听说你们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却是为了什么?”
十阿哥道:“还能有什么?不过是蒙古的王爷们来进贡。呵,咱们现下还能管些什么?”我一听竟碰上他的心头事,忙岔开话题道:“不提这个,既然来了,十爷,再陪我堆个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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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怔,哈哈一笑:“你竟是仍有些孩子气。也罢,陪你。”说着走进院子挽雪。
我看着他背影,忽想起几年前,也是冬天。
我还没有和十三在一起,只是纠缠不清,他随驾南巡音讯全无,竟像是忘了我这个人。
幸而八阿哥和十阿哥日日进宫来陪我解闷。
那时还有十格格……
我们便一起堆雪人,我给雪人起了名字,硬说它像十阿哥,引得大家看雪人又看真人,哄声而笑。
想来那时的开心是真的,心里的苦也是真的。如今情景未变,人事全非,欣慰和苦涩也都不尽相同了。
十阿哥忽地回过头来道:“哎,你发什么呆?”
我笑笑,走过去蹲下和他一起攥雪球,笑问他道:“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他愣了愣,还真仔细看了看我,方道:“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我把雪人的头放在一边,看着他轻轻道:“都说人老了才容易怀旧。我最近老是想起从前你对我的好,心里仍是一样感激。”
十阿哥也站起身来,看着我不语,半响方道:“你更该感激八哥,他待你才是甚好。”
我心里一沉,别转身子,尽量简短地说:“不提他。”说完自顾扒雪。
十阿哥苦笑道:“不提也不成了。”说完指指门口。
我咬咬牙,并不回头,道:“十爷,不送。”说罢便往屋里走去。
后面有人沉声叫道:“洛洛。”我只是不理,进屋关门,冲着阿玛的画儿慢慢平心静气。
门忽地被推开,八阿哥迈进屋来,脸色发青,看着我道:“半年了,你这怨气也该消了!”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酒味儿。
我摇摇头,不再看他,双手奉上手炉,道:“奴婢没怨气。”他冷哼一声,不说话,接过手炉坐下。我侧身在一旁候着。
他的脸微微痉挛,似乎怒意甚浓。我内心一叹,却终究没法再像从前一般对他。
孩子没了,原因不言自明。只有八阿哥。我并不诧异他会这么做。但我却真的相信过他,我曾以为他对我会不一样。怨、气、愤恨如今都淡了,面对他,我只能做好一个侍妾。
一连几次都是如此,到最后他忍不了我冷冷的样子,只能叹着气叫我想开,而后离去。
可这次却不太一样。他忽地将手炉向桌上重重一顿,站起身来,我福下身去,一句“爷走好”还没出口,他却硬生生拉住我向门外走去。
我心中惊讶,却并不挣扎,任他一路把我推上马车——侍妾此时不该提问题。出院门之前,我看到十阿哥人虽不见,雪人却已经堆好,正冲我傻傻的笑。
八阿哥拍掉我身上的雪花,人已经恢复了常态。他静静地开腔:“不就是一个孩子么?”
我猛地抬头,狠狠盯住他,拼命咬牙。他好似没看到我的反应,嘴角抹上丝嘲弄,柔声道:“洛洛,没了就没了吧。你别忘了,自然有别人帮他传宗接代。”
我的心一阵刺痛,冲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话说出口才发现声音哑了。
八阿哥看着我的眼睛,半响方缓缓道:“我告诉你,兆佳氏半月前添了个格格。”说完靠回椅背,垂下了眼。
我长长地出气,一时不知自己心里作何感想,麻木到无法思考,只是想着他刚刚说过的话:“自然……有人帮他……传宗接代……自然……”,没有丝毫感觉,只是大口出气。
好半天,神经渐渐恢复,我慢慢地清醒。
是呵,对于十三而言,佟佳芷洛和他的孩子,从来没有存在过;而对于我而言,那却是得而复失的珍宝。曾有个生命密不可分地和我呆在一块儿,她曾是那段日子里我唯一的希望,而后像血肉忽然从体内抽离……
这一年来,我从不怀疑十三也会思念着我,就像每个无人的夜里,我都会背着他写的诗睁着眼睛熬到天明;我始终以为只要我够坚强,我便可以忍,可以等下去,等下去……
但今日我才不得不承认,原来我和他,早已不在同一个世界。我们分别被禁锢在一方院落,各自的生活毫不相关。他和妻儿相伴,我便独自终老,我的伤痛他触碰不到,他的无奈我抚慰不了。纵是思念,只是思念,又如何?
我硬是咽回喉咙处的阻塞,因为我看到八阿哥抬起头来,不是居高临下,只是怜悯地静静望着我,竟和叶子上午看我的眼神如出一辙。我偏不让他怜悯,抬起头来,淡淡地道:
“那又如何?八爷,这是两回事。您做的事,莫非因着这个就高尚起来了?”
八阿哥瞬间脸上变色,马车也恰在此时停下。车内静了半刻,他冷冷地道:“看来你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了。那你现在下车。”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凑近我,道:“洛洛,你可知道京城里都在传说一件事,有个叫安翠的女子,日日在十三阿哥府外徘徊,往往深夜方回,人人都告诉她十三阿哥出事了,再也出不来了,她只是摇头不听,照旧。”我心下震动。安翠这个名字,我听十三提起过多次,只知她善体人意,见识不同一般女子。一直觉得她不简单,如今看来果然不只是红颜。
正自怔怔,忽听八阿哥在我耳边道:“我问你,洛洛,你羡慕她么?听说十三阿哥的膝病又犯了,你也担心得紧么?”说着,他掀开车帘,道:“下车吧,你也该来看看了。”
我早知他带我来什么地方。只是他错了,我和安翠不一样,我一点也不想看那座冷硬的府邸,那只会让人感觉到更加的遥远,伸出手去,隔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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