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曾搭理赵华缨,便是表明自己态度——为着之前那桩事,他早就恶了此女。
陈庆跟随皇帝多年,深知他心性,见皇帝不曾开口,便上前半步,出言斥道:“放肆!陛下与娘娘在此,太妃又是长辈,岂容你一介臣女插嘴?”
诚然,陈庆也是在帝后不曾开口前出言,但那却也是身份使然——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真正的天子近臣。
在某种程度上,陈庆嘴里说出的话便是皇帝想说的,做的事便是皇帝想做的。
因着这一层内因,他此刻出言,谁也挑不出错来。
倒是赵华缨,众目睽睽之下抢先开口,在帝后面前失仪,姿态极难入眼,也极易叫人轻看。
——毛遂自荐这种事情,倘若是发生于朝堂之上,出于男子之口,风评如何,尚且要看君主是否开明,此刻落到女子身上,却只会落下责难——没规矩!
果不其然,皇帝连恪太妃的面子都不给,更不必说小小一个赵华缨,微微笑了一下,他言简意赅,道:“赵阳,倒是教的好女儿。”
赵阳,便是赵华缨之父的名讳。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使得赵华缨脸色大变,便是恪太妃,脸上的笑也愈发勉强起来。
皇帝这话看似是在指责赵华缨没规矩,底下却是在说子不教父之过,连带着说整个赵家糊涂。
恪太妃也是赵家出来的,七王更是赵家外孙,这样的帽子往头上一扣,哪里是什么好事?
寻常人不规矩便不规矩了,顶多挨几句骂,被人背地里指指点点几句,可出身天家的王爷被指责不规矩,那说不定就是要掉脑袋的。
赵华缨本是庶出,可架不住她心思灵敏,善于经营关系,加之嘴巴乖巧,会奉承人,上头的嫡母又不是什么苛刻性子,在赵家过得也算是不错,便是恪太妃这个没见过她几回的姑母,对这个小姑娘印象也不错。
可是到了此刻,这个侄女却在皇帝面前这样失礼,连带着丢了赵家与自己的脸面,还害的自己儿子在皇帝那里挂了坏名……
更不必说,那位小皇后还在这儿站着,没进宫便见了这样一场戏,日后入了宫,怎么会将自己这个太妃瞧在眼里?
她虽是太妃,可宫中事物却皆是要捏在皇后手中的,便是哪里轻慢了,自己一个坐冷板凳的太妃,难不成还能跟皇后硬顶?
名不正言不顺的,她若是当真敢对着皇后摆什么庶婆母架子,按皇帝眼下对那位的宠爱模样,只怕当即就能一根白绫送她上路。
今上登基那日,先帝那些德妃贤妃贵嫔昭容被蒙上白布自宫中抬出去的样子,恪太妃到死也忘不了。
曾经在后宫叱咤风云的女人们,被一席白布卷了,凄凉的送了出去,不知埋骨何地。
有家族支持,有儿子做底气的高位嫔妃说死就死了一群,她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太妃,哪里敢跟皇帝顶着来?
只这样一想,恪太妃看赵华缨的眼神,便不太对了。
说白了,二人也没见过多少次面,而感情却都是要慢慢相处才能得来的,没有真心实意的姑侄情分,值几个钱呢。
拍拍马屁说几句空话还行,真刀真枪上来,便顶不了什么用了。
恪太妃对着自己冷了脸 ,赵华缨不是没感觉到的,只是到了这个关头,不成功便成仁,她没心思想那么多,顾忌那么多。
按她所想,那枚玉兰佩只怕是早应该到了皇帝手中,可已经过了一月有余,为何皇帝还不曾去找自己?
——难不成,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
可是没办法,她等不了了。
再过几月采选便要开始,赵家的门第摆在那里,自己又是庶女出身,倘若当真被指给宗室,也只会是做妾,而按大秦制——妾至死不得扶为妻。
只有一个地方会有例外,皇宫。
——倘若真的走上那条路,岂不是一辈子被人压在头上吗?
她才不要那么窝囊!
退一步讲,便是不曾被指婚,她也十七岁了,眼见着可以出嫁的年龄,家世与身份摆在那里,高不成低不就,还不定会遇上一个什么人。
与其前路无光,倒不如拼一把——自己的家世摆着,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同魏国公之女相比的。
但是,倘若自己得皇帝的宠爱,一切便截然不同——若是运道好,早于魏氏女生下皇子,便是后位,也未必不能一争!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她准备的手段,自然也并不是只有一条。
旧情的那条路既走不通,她自然可以另辟蹊径,谋求皇帝注目。
只可惜,今日之行,似乎是出师不利。
双手撑地,额头伏到其上,赵华缨不卑不亢,道:“陛下富有四海,胸襟自应非比寻常,何妨听臣女一言?”
皇帝还不曾说话,青漓便有些惊了,在大秦活了这些年,她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不知深浅的人——你以为你是谁,七点的新闻联播,谁都得看你吗?
这不是她第一此见赵华缨,却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带着对她言行的不满与鄙薄。
金陵是大秦帝都,既是齐聚天下繁华之处,也是最为现实残忍之处,阶级之间自成紧密圈子,自动排斥外人。
顶级门阀中的小娘子们,自小便在父母有意无意的暗示下玩儿到一起去——指不定将来还能结个亲,姑嫂之间早早相处着,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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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道理,次一级的家族中,小娘子们也会一道抱成圈子。
这还只是大略的分类,除此之外,像是姻亲外祖家的小娘子,父亲好友家的小娘子,母亲手帕交家的小娘子,庶出的,嫡出的,原配生的,继室生的,林林总总,各有各的圈子。
说的再明白一点,无非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罢了。
势利吗?
当然势利——按照每个人的出身,先天的划定交际人群,想要从下往上进,需要付出的力气只怕不比登天难。
前一世的时候,青漓家境也是上等,交际的也是同等家境的孩子,话虽如此,可那毕竟是现代社会,阶级观念早已经淡化许多,全然大秦这般明显。
青漓小的时候,也曾懵懂无知的问过董氏:“——我为什么不能跟那些出身低的小娘子玩儿呢?”
董氏似乎不曾想过她会这般问,怔了一下,才叹气道:“——因为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
那时候她经的事少,很多事情不懂,可是慢慢的,也能明白几分,便不曾去做什么异类,只在阿爹阿娘划定的圈子里交际,因此,自是不会同赵华缨有什么交情。
也只是隐约听人提过一句——似乎颇有才情罢了。
正胡思乱想着,青漓却觉皇帝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她看过去时,他却不看她,只是向赵华缨道:“朕听闻,金陵新兴的那家朝云阁,便是你所为?”
赵华缨正踌躇满志,暗地里将自己准备的那套说辞想了想,却不曾想皇帝完全不曾按她所想的来,而是直言到了朝云阁上。
而她更加不曾想到,皇帝竟连这个都查出来了!
听他语气不善,赵华缨心下大惊,心思一乱,面色也跟着透了几分白。
再想到前不久朝云阁被查封,她求了多少关系都没用,心中顿时了悟,凉了个彻底。
——皇帝下令封的,谁敢开口饶过去。
想通了这一节,赵华缨心中便生出几分糟糕,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招惹皇帝注目,只强笑应道:“是。”
“太妃也真是,”皇帝漫不经心的笑了,转向恪太妃,道:“赵家若是揭不开锅,只管求七弟去,做什么叫自己家小娘子出去抛头露面——挣的那几个钱,怕是连丢的脸面都买不回。”
皇帝这话说的轻巧,恪太妃却觉是一记耳光扇在了脸上,火辣辣的疼,老脸都有些挂不住。
——她活了大半辈子,自然知道那些出去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女人都是什么货色,虽知自己这个侄女绝不至于那般不堪,却也依旧难以反驳皇帝这几句话。
虽说金陵各家都有铺面庄园,可那都是挂在管事名下的,哪里有人会自己抛头露面去经营,若是出嫁的妇人执掌中馈也就罢了,偏生是还没出阁的小娘子,传出去,岂不是坏了赵家所有姑娘的名声!
更不必说,这官家女子还是出去经商的,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六公主生母沈太妃容色极盛,颇得先帝宠爱,可就是因为出身商家,即使是生了一位公主,也照旧升不了高位,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取笑她出身微贱,而恪太妃,也是其中一员。
等到先帝驾崩,今上继位时,便只剩下了三位太妃,即使如此,也别指望着三个人相亲相爱,姐姐妹妹一家亲。
有人的地方便有斗争,有女人的地方尤其明显,昨天见得时候,恪太妃还拿着这个陈年老梗取笑了沈太妃几句,眼下,自己侄女却出了这样的乱子,怎么能叫她不气闷?
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饶是面色难堪,心中气恼,恪太妃却也得为自己侄女将此事兜下来:“她素来糊涂,旁人随口称赞几声,便昏了头脑,竟干出这种混事来,自当回了她父亲,好生管教才是……”
向皇帝再度施礼,恪太妃语气中己有了几分哀求,以及强自抑制住的对于赵华缨的恼恨:“还望陛下万万见谅。”
皇帝似不在意,只道:“本就是赵家家事,同朕有什么关系。”
初听时青漓还不甚明了,到此刻,便全然明白过来。
瞧一眼依旧跪在地上、形容狼狈面色惊慌的赵华缨,她在心底摇摇头——原来,这就是自己的老乡。
她以为会有多精明呢,原来,却连真正的融入这个时代都不曾。
倒是皇帝,这招杀人不见血用的利落。
明明是自己想收拾赵华缨的,却不肯多说什么,只开口落赵家与恪太妃的面子,出手狠的紧,将这两下里的面皮都削薄了几寸。
也是,皇帝同一个小女子计较,传出去多丢份,但若是换了赵家与恪太妃,占据尊长的大义身份处置一个忤逆胡来,损坏家族声誉的庶女,便是不能再简单的事情了。
——外头便是有人知道,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毕竟,谁家里头还没几个害群之马,今日说了别人,明日轮到了自己头上,岂不是为难?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样简单的道理,大家都明白。
青漓从来没有怀疑过皇帝的心机深沉,也没想过要去挑战一二,若是跟皇帝谈朝政计谋,她只怕得被秒成渣。
可是话分两头,对于朝政没信心,可对于内宅女子事,她却还是有几分自信,只是到了此刻,那份自信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先帝留下的妃妾只剩了三位,位分皆是太妃,初次听闻时,青漓只以为皇帝是为图方便,才顺嘴封的,现下一想,或许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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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在时,恪太妃便是妃位,沈太妃是九嫔中的修仪,张太妃则是九嫔之首的昭仪,后皇帝登基,便将三人一道封了太妃,名份上是好听,可是细究之下——恪太妃其实是降了级的。
另外两个人都升了,只有她没升,不是降级是什么?
昔日矮自己一级的人,骤然与自己平起平坐了,正常人见了,都是会心生郁闷的吧。
有这个别扭隔着,恪太妃同那二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交情。
而张沈二位太妃,其实也很难拧成一股绳。
她们的出身本就是一道天堑,除此之外,再细看五公主与六公主的生辰,心中或多或少便能明白几分。
沈太妃是踩在张太妃头上得了先帝的宠,既然有一个得宠,自然也有一个失宠,女人之间的矛盾,便是这样生出来的。
——叫这样两个女人联合起来?
做梦吧。
青漓看着站在一侧的皇帝,心底忽然冒出了四个字来。
——细思恐极。
她才不相信,那只是皇帝随意为之呢。
皱着眉想了想,青漓觉得,按照自己与皇帝之间的差距,大婚之后,只怕是没办法开启宫斗副本了。
她的大脑cpu……可能很难支撑那么复杂的运转。
她还是靠着皇帝这颗大树……乖乖的听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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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墨画中,留白是一种深远意蕴,在言谈之中,其实也是如此。
话说到了这里,其实也就差不多了。
皇帝亲自在赵华缨身上盖了一个不规矩,失礼加抛头露面的章,她只怕是到死都洗不掉。
赵家若是懂事,就应该赶快找个人把赵华缨给嫁了,要不就干脆点,送到庵堂去养着,要是狠心点的话,指不定都能来个暴毙。
只是,那都同青漓没什么关系了。
皇帝也不避讳人,拉住她一只小手,绕过跪在地上的赵华缨,径直往另一头去了。
这样脆弱的对手,其实算不得对手,最多,也就是一个小小的调剂罢了,不值得费什么心力。
只是,他们才没走出去几步,却听赵华缨猝然开口,语气不复之前的自信从容,反倒是有了几分张皇失措:“陛下稍待,臣女有一物,欲进献于陛下。”
皇帝自然不会理她,只牵着小姑娘的手,径直往前去,赵华缨心知他这一走自己便会有何下场,也怪不得狼狈,便膝行几步,拦住皇帝,扬声道:“臣女斗胆,只请陛下一观。”
恪太妃在原地站着,只欲昏死过去,她都能感觉到,周围人看她跟赵华缨的眼神都不太对了——自己兄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生出这样一个奇葩来,亏得自己之前还觉她温婉得宜,极为出色!
要不是天子驾前不得失仪,她几乎要过去扇死赵华缨了!
青漓倒是不曾想赵华缨竟这般面皮厚,也这般不知规矩,明明皇帝表明了态度,竟还敢冲到前头来,瞧一眼皇帝侧脸,她忽的摇头笑了。
皇帝看一眼身边小姑娘,见她眉眼全是笑意,说不出的娇憨动人,心中怒意也散去几分,低低的问了一句:“怎么,笑什么?”
对于赵华缨这种明晃晃觊觎自己男人的人,青漓自然也不会客气,只是不欲张扬,便只低声向皇帝道:“——脸皮真厚。”
她话一出口,皇帝也禁不住笑了,还不待说什么,却见小姑娘伸手轻轻戳了戳自己面颊,同样低声道:“只比你薄几分罢了。”
若是换个地方,面前无人,皇帝指定叫小姑娘后悔自己这番话,此刻人多,却也只得忍下来,轻声斥一句:“淘气。”
青漓嘟着嘴看他,一副受了委屈的小模样。
皇帝明知道她是装的,却也觉不忍心,刮刮她鼻子,道:“乖。”
那二人打情骂俏,周遭人只觉自己多余,赵华缨被晾在了一侧,心知自己过去也是招人厌烦,却也全然不敢放过这个机会。
不待皇帝准许,她便膝行一步,自怀中取出一块玉珏,双手呈上。
“陛下容秉,此为周王后曾有玉珏,民间有传言,天子得此玉珏,必可永安社稷,福泽万民,臣女有幸得之,今日献于陛下,愿我大秦风调雨顺,愿陛下江山永宁。”
周王朝延续八百年,堪称盛极,而关于那玉珏,民间的确是有此传言,只是不知那玉珏真假,以及,究竟是如何落到赵华缨手上的。
陈庆看着皇帝脸色,便上前去接了那玉珏呈上,赵华缨低眉敛目,眼底极快的划过一丝喜意。
——这个时代的君主,怎么会不喜欢这些吉兆呢。
这本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后机会,眼下深陷困顿,若是能借此脱困,倒也不算辜负。
皇帝接过那玉珏瞧了瞧,面色仍是淡淡:“周王手里头有这玉珏,还不是丢了天下,可见,传言不真。再者……”
他冷冷一哂,道:“周王偌大天下都为朕所有,区区周王后的一块玉珏,要着还有什么意思。”
瞧一眼身旁的小姑娘,皇帝问道:“——妙妙,你想要吗?”
赵华缨给的东西,青漓便是再喜欢也不会要,更何况她也不信那些得神器便能如何如何的传言,自然立刻推拒:“不要。”
“朕的皇后也不喜欢,”皇帝随手将那块玉珏扔回赵华缨面前,漫不经心道:“你且自己收着罢。”
说完,便径直往前头去了。
走了几步,皇帝却觉身边少了什么,回头一看,他温声唤了一句:“妙妙,走了。”
青漓心中欢喜,笑盈盈的瞧着他,跟上去牵他手:“来了。”
男子高大挺拔,女子窈窕婀娜,二人携手时,端是一双璧人,微风轻起,吹动二人衣袍,竟有宫人看呆了。
只余赵华缨一人跪在原地,对着面前那块沾了泥土的玉珏,竟觉像是自己跌进泥巴里一般难堪,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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