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不登三宝殿,”董氏见着这个不安套路出牌的妹妹便觉无奈,拿起方夫人扔到桌案上的团扇扇风,免得自己接下来太过于焦躁,她道:“你既登门,想来也并非无事。”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方夫人对着自己姐姐也不客气,单刀直入道:“过几日便是群芳会,本该我带着兰蕊过去,可是赶得巧了,鸿明大师恰好是那一日返回觉知寺,为着小叔的事情,我们家老夫人这几日心里总觉不安稳,便叫我去走一趟,求个心安。这样一来,只怕得叫兰蕊自己过去了。”
群芳会,便是每年五月时分,金陵的小娘子都会一道往芳颐园去赏花,每年举办的时间倒也不固定,只消见到园子里头的合欢花开了,园子的主人、淑惠大长公主便定一个日子,广邀各家小娘子同游,有情的男女往往也会于此相聚,互诉衷肠。
青漓与方兰蕊作为名门贵女,自然也不会例外。
而方夫人所说的小叔,便是方良胞弟方凡。
方家的亲戚关系极为简单,就只有方良与胞弟方凡二人,方凡比方良要小几岁,也已成家,小半年前同青漓大哥一样,往西凉战场上去了,刀剑无眼,消息往来又不方便,由不得家里人不担心。
董氏听方夫人提起这一茬,顺势想起了自己长子,刚刚才松下去的心便再度提起,瞧瞧妹妹,道:“既如此,我便同你结伴而行,也有人作伴。”
她看向青漓与方兰蕊这两个坐在一侧的女孩子,出言道:“群芳会你们都是去过的,自己过去也无甚大碍,姐妹两个好生关照便是。”
“错啦错啦,”方夫人笑嘻嘻道:“阿姐的那一份我自会一起问上一二,我这里另有事情托付。”
她斜一眼温婉坐在一侧,眼巴巴瞧着她的方兰蕊,没好气的道:“我自问是个灵光的,她老子也鬼精的厉害,偏生她这样呆板。”
方夫人这话说的不客气,董氏见侄女面色微微泛白,连忙拿团扇拍了妹妹一下,嗔怪道:“胡说什么,阿蕊沉稳端淑,寻常人家想养这样的小娘子也养不出呢,你少胡说八道。”
她示意一侧的青漓带着方兰蕊出去走走,方便姐妹二人说话:“后院的那一池荷花开了,倒也好看的很,妙妙带着你阿蕊姐姐去看看,好生招待,不许淘气。”
青漓心知她们只怕是要说什么,自己在这儿反倒是拘束,加之她也好些日子不曾见阿蕊姐姐,便也不曾多问,两个小姑娘便拉着手,一道出去了。
那两个小的走了,董氏才在妹妹脸上见到了几分烦躁之意,一面示意侍女斟茶,一面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好端端的,便不高兴。”
“要是当真出什么事便好了,”方夫人眉宇间有些愁意,顿了顿,却还是低声道:“阿蕊……喜欢上了一个姓郝的振威副尉,之前怕我跟方良不同意,就憋着没敢说,眼见着采选即将开始,这才扭扭捏捏的同我讲……”
振威副尉,还是姓郝的人家。
董氏在脑海中想了想,却还是对不上号,没什么概念。
这也不怪她,金陵勋贵本就是错综复杂、往来众多,以正五品为分界线进行的交际已经足够多,她作为魏国公夫人,自然不会去记一个从六品的振威副尉。
“我不同意这桩事!”方夫人气闷的喝一口茶,这才开始往外倒苦水:“阿姐,你是知道我的,自不会嫌弃郝家门楣低,当初我与方良议亲时,他们家也不过是六品官罢了,我半分不曾怨怼,眼下轮到了阿蕊,我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郝家的那个孩子,我叫人去打听了,倒是个出色的,家里头没什么人脉,硬生生靠着自己本事做了从六品,也是厉害,人品亦堪称端方,可阿姐,嫁人哪里能只看一个人,还要看他家中人如何啊。”
方良如今是正三品正仪大夫,按照他的年纪来看,绝对是前途无量,方家又是诗书传家的门第,在金陵勋贵眼中,也是不错的结亲对象,若是当真同郝家结亲,只怕是在方夫人嫁给方良之后,近年来第二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了。
董氏只听了几句,对于郝家也无什么了解,倒也不好评论什么,只顺着方夫人的话头问了一句:“你既过来说,自然也要说了清楚才是,否则,倒叫我听得云里雾里。”
方夫人道:“那人名为郝樟,倒是有志气,通过武举进了军营,得到上司赏识,这才慢慢的升了上来,后来,又在金陵买了院子,接了老家的母亲与胞妹过来。”
她说到这里,董氏便隐隐的明白了几分:“——可是他母亲不好相与?”
“阿姐,”方夫人叹一口气,道:“不是我要做恶人,而是真的不合适。”
“我的女儿我最了解,她没吃过什么像样的苦头,她阿爹又宠她,成日里护的厉害,更没被人害过骗过,性子单纯的很。我叫人去看了郝家的院子,几个人住的地方连阿蕊在家中的院子大都没有,更不必说日常用度了,倘若嫁过去了,阿蕊或许能习惯,或许不能,但这个慢慢纠正过来的过程,委实是不好受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哪里是那般容易的。”
“再则,两下里的习性完全是不一样的,阿蕊喜调琴丹青,婆母小姑于此却是一窍不通,阿蕊每日起身便要用一盏玫瑰露安颜,晚间入睡要喝碧浮汤养神,更不必说其余琐碎——郝樟正是要拼前途的时候,也不能整日泡在家中,等家里头一共只剩了三个女人,阿蕊怎么与她们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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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般小的院子,阿蕊一个人过去倒是没什么,可若是带两个侍女,便是拥挤起来了,可也不能不带——我总不能叫阿蕊过去,凡事都亲力亲为吧?可若是想要陪送个大些的院子,郝家觉得失了脸面,又该如何是好?”
方夫人此言,倒是戳中了董氏的心口。
董氏不是没出嫁的小姑娘,对此什么都不懂,刚刚嫁到魏国公府的时候,她也是这般过来的——虽说两家关系好,但细微之处必定也是有不一样的,怎么可能一过去就磨合的完美无缺呢。
只是,董氏的磨合明显要容易些,而方兰蕊的磨合,显而易见的会难些罢了。
“哦,我忘了,”方夫人提起这一茬就生气,眉尖都拧了起来:“哪里是同两个女人相处,应是三个才是,”她唇角带起一丝讽刺的笑,道:“老太太在上京的时候,还把娘家侄女一起带过来了,说是做个伴——我呸!”
这下子,连董氏也流露出不满来:“阿蕊可知道吗?”
“知道的,”方夫人道:“那个郝樟同她说,表妹家中已没有什么亲眷,他作为表兄,自然要为她撑腰,好生寻一桩婚事的。”
董氏沉吟一会儿,道:“他此言是真心的,还是假意?”
方夫人低头瞧了瞧指甲“谁知道呢。”
似是想起了什么,她面有忧色,道:“郝樟倒是真孝顺,这本是好事,可太过于孝顺,便叫人有些吃不消了,尤其是婆媳生活在那么小的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起来,还不知有多磨人……”
年轻气盛时,方夫人也曾经做过许多荒唐事,翻墙出去玩,装扮成男子到酒馆喝酒,学武之后出去跟人打架,以及……执意要嫁给方良。
那时候的她风华正茂,一腔孤勇,浑身都是寻常女子没有的风仪,迷人的不得了。
可是,那般明媚的她,并不是可以轻易复制的。
至少,她的女儿方兰蕊,是做不到的。
方夫人选择的方良,出身诗书之家,婆母和善,小叔知礼,同董家的关系更是不必多说,层层条件分析下去,除去官位有些不当,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不合适。
而方兰蕊与郝家……就全然是格格不入了。
董氏凝神想了片刻,缓缓道:“那你此次来,是想……”
“想请阿姐带着阿蕊,明日去见一见郝家人,”方夫人看向胞姐,诚恳道:“我也不想一棍子把人打死——人家此刻不显山不露水,也未必一辈子起不来,到底是阿蕊第一次同我提事情,总不想辜负她这番心意……”
“婆母身体不适,自是不能出门的,弟妹身怀有孕,已是八月有余,也要在家休养,到头来,也只好求到阿姐门上了。”
董氏也有女儿,倒是能理解胞妹的这番心思,不曾多言,便点头应允了:“阿蕊也是我外甥女,既是去相看,必然不会敷衍的。”
尽管与阿姐性情不一,但方夫人对于董氏的眼光还是有信心的,也问起了青漓:“妙妙的这桩姻缘,阿姐是如何想的?”
“还能怎么想,”董氏对于皇帝的态度有了底,面上谈起时也带了几分笑:“顺其自然便是——妙妙是有福气的。”
方夫人看出阿姐眉目间的安然,放下心来的同时也不曾多问,只是叹道:“只知道,就该把妙妙抱到我家里去养几日,说不得也能沾一沾福气呢。”
董氏笑吟吟的斜她一眼:“想的倒是美,我才舍不得。”
青漓与方兰蕊只相差几个月,她是董氏最小的孩子,而方兰蕊则是方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两家的关系亲近,二人也玩得来,彼此之间悄悄话也说的不少。
一道往莲池那边去时,不待青漓开口问,方兰蕊便红着脸,将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她心知阿娘不怎么赞同这桩婚事,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却也想坚持一下,是以才对青漓说出来,想听一听表妹的意见。
——发自内心来说的话,青漓是支持方夫人的。
她年纪不大,经历的事情也算不得多,可是对于这些事情,还是能看明白几分的。
郝家与方家差的太大,仅仅是两个情投意合年轻人的努力,是远远不足以弥补起这一道裂缝的。
方夫人与方良的结合诚然令人惊讶,但是别忘了——董太傅是当世大儒,清流文臣,而方家也是诗书门第,两下里除去官位之外,不缺乏任何精神上的交流。
可是郝家与方家,就完全不是这个道理了。
前世的时候,青漓也算是出身上流社会,年纪虽然小,跟在父母身边迎来送往的,见到的事情却也不算少。
她见过许多出身平平却美丽的女人,她们妆扮的光鲜亮丽,饱含欲/望的游走在那些二代子弟中,盼望有朝一日能够登上那道门,成为其中的一员。
可是到头来,真正打破那层壁垒,成为其中一员的人,却是屈指可数。
自然,方兰蕊这种情况与前者完全不同,但归根结底,本质上却是一致的。
——两个阶级的融合,从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灰姑娘的确嫁给了王子,可她本来就是公爵的女儿。
青漓久久不曾说话,方兰蕊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她声音低了几分,却还是勉强带着笑,衬着有些白的面色,倒是叫人不忍心:“妙妙,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荒唐?”
“倒也不是,”青漓真心实意的答道:“说到底,这个郝樟我不曾见过,郝家人也不曾接触过,委实是不好说什么。”
顿了顿,青漓又道:“小姨夫是怎么说的?”
“在我们家,”方兰蕊干咳一声,道:“阿爹说的话都是不算数的……”
青漓-_-||:“……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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