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间繁华,也难承时间之重。
门前宛若闹市,哪怕货摊、店铺满是书卷气息,淡淡墨香四溢。往来学子青衫白袍,或行色匆匆,或神态悠然,三五成群,入这门来,出这门去,偶遇熟人、师长,总要齐齐停下脚步行礼道声好。
这便是周南国都的揽月学宫门前景况。门前的这条街,名曰“尚学”,十多年前元朔帝登基时赐名,大官人留墨街口的石碑。
眼下刚入八月份,周南的天渐渐转凉。各个学宫书院也在此时招收新的学子,这一幕是不能在龙越和建元两朝能够看见的。周南皇室和大官人联手打压宗派十余年,境内各地办小学供平民入读,然后择优入书院学宫是为大学,再之后则是在各地统共录取一千五百名学子入太学。而周南境内的各登记在册的宗派可招收弟子,享大学待遇。
朱砂跟在白衣身后走过尚学街,如今他已经年近十二岁,几年里先是从龙越兜兜转转到建元大兴城,然后又从建元进入周南。他回头遥看揽月学宫,不少小学学子走入学宫应考报名,自己也有些心动。
“倒也是有缘。”一切尽收白衣眼底,她微微一笑,又领着朱砂走回尚学街,穿过揽月学宫大门,跟随着众人一并走到几位学宫的先生面前,进行登记。
好不容易轮到朱砂,先生的一句话反倒把他难住了。
“小学士何处蒙学啊?”先生问道,提笔欲写。
朱砂愣了一刹,转头看向白衣,白衣轻声回道:“家中私学。”
“哦,私学啊。”私学在周南并不少见,多有权贵大家开设私学,或请有德的大先生进驻,或是家中长辈担任先生授业。这位先生又问了名字,提笔写下“朱砂”二字,眼瞅着后面就要写一个女字,白衣忍不住笑,出声纠正。先生不由也笑起来,连忙改正自己的错误,随后又是问了几个问题。
一枚青玉牌被交付朱砂手中,他忍不住把玩良久,忽然觉得不妥。
“那人还没有说可以修行呢。”
“到时候不修就是啦。”白衣看的很开,在她看来,不论朱砂何时修行都能有一番作为。
玉牌上有考试的时间与地点,二人挤过人流走出揽月学宫,在尚学街找了家小店准备用午膳。眼瞅着往来人流众多,朱砂好一顿感叹,苍水郡城身为水陆重镇都没有见过如此繁华的地段。
不一会儿店老板送来饭菜,笑着开口说道:“想必这就是应考的小学士吧,看模样果真是人中龙凤。别的不说,这揽月学宫可是镐京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学宫,倘若到时小学士选了这里,莫要忘了多光顾我这小店。”
“店家过誉。”白衣掏出一块碎银说道,“不必找零了。店家是老住户,尚学街里是否有招租的铺子?”
她好像没有丝毫担忧朱砂考不过去的意思,转眼环视一圈店里的状况:没有多余的店伙计,装饰也极尽简朴,仅有一幅字画贴在柜台后面,看样子应该是揽月学宫哪位学子的作品,堪堪能入的她的眼。
“公子大气,这街上刚好有一家店铺,店主人打算迁回老家,所以请牙行代卖。公子如果有意,老儿可以替着打声招呼。”
“也好,多谢店家。”
用过午膳,白衣凭借印象找到一座距学宫不远的院落。打开门后很干净,应该有人不时过来打扫。朱砂竟产生一种错觉,就算不修行,白衣也能靠她名下的院子过得滋润。
“应该要在这里长住了,趁这几天可以先回一趟蒲园。要回吗?”白衣问道。
考试在两天后,出榜又需要四五日的时间,足够白衣带着朱砂走个来回顺带还能在蒲园住上几天。他们自从前些年离了蒲园,一直都没有回去过。期间仅仅白鹤飞来过几次,给朱砂衔来一截如玉般的柳枝,现在还环在他手腕上。
“听姐姐安排。”
两日的时间,白衣突然就闲了下来。白日里,陪朱砂看一看书,夜里秉烛对弈。好容易捱到了开考那日。
尚学街早已挤满了人,白衣将朱砂送进揽月学宫,走进了这两日一直光顾的小店。
“公子来了,”店老板见到她,立刻笑脸相迎,凑到了白衣身边道,“那家店主人给了回话,他们忙着离开,仅需三百两便可卖予公子。”
“三百两。”白衣点点头道,“合理,劳烦店家再替我跑一趟了。”
朱砂这边,走进考场接受检查后,找到自己的位置从布包里取出砚笔放于案上,稍加整理衣衫,坐上蒲团静等开始。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学子已经尽数入场,场外铜钟敲响,由几位翰林院的翰林分发考卷。甫一看卷,朱砂略微思索,提笔蘸墨,挥笔成章。一位张姓翰林见状觉得稀奇,有的的学子甚至都没有看完考题,朱砂第一题却已经写一半了。他悄声凑过去,初看字迹便有大家的几分风范,再一仔细看他的答案不由皱起了眉头。
“有些意思。”张翰林暗道,抬眼去望卷首的姓名,心中有了评价。
考试时间堪堪过半,便已有学子提前交卷,上首的主考官瞥了一眼试卷,默默点头。随后不断有学子交卷,然后从离场出口被一位先生带走。反观朱砂这里好似出了问题,盯着最后一题迟迟不曾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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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翰林巡场经过时见到他最后一题空着,挑起了眉,驻足观望片刻,摇头离开。
眼看时间将尽,主考案前香烛只剩短短一截,朱砂依旧不慌不忙,再三思量写下“与者应彼所求,求者应而无得,应求则取施不妄得应,则行之无怠。”【注】
写完,他轻轻吹干了笔墨,恭敬地双手捧卷送于主考案上,倒退两步转身离开。主考官盯着最后一题陷入沉思,直到下一名学子交卷才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像是揽月学宫那位夫子说的话。”
朱砂一路跟着领他的先生,行至偏僻小径,已有八九名年近的学子静坐等候。他按照先生的要求坐在最后一张蒲团上,眼神落在众人围着的石符底座,不知意义何为。
“小学士们莫急,此处是第二道考试。石符上有篇《小乘风》小术,一炷香的时间里,你们能记住多少决定着你们的成绩。”先生说完,一众学子们热切地盯着石符,小术只是不入流的法术,但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以他们现在堪堪入门的修为,其他法术也学不来。
“开始吧。”石符顶有个小香炉,香烛自行燃起。
其他人拼命记着石符底座的小乘风,唯有朱砂呆坐原地,无动于衷。先生感到奇怪,走到他身边问道:“为何你不记?”
那双大眼睛灵动的眨巴眨巴,表现得十分无奈。
“回先生的话,家中长辈还未曾教过学生修行。”
先生显然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思索一瞬,带着朱砂向前走不过百二十步,那里有七八名镐京各个学宫书院的先生随意的坐在一起。
“林道兄,这名小学士出了什么状况?”其中一位先生问道。
“他家中长辈未曾教过他修行,学不了小乘风。”
“未曾修行?稍等。”又一位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张白纸问道,“叫什么名字?”
“朱砂。”
“朱砂……”纸上写着,此子心思灵巧,聪慧善辩。
“如何?”林先生问道。
拿纸的先生从怀里取出一份导气决,交给朱砂道:“导气决未曾修行也能学,此导气决有四节,你只需要在一炷香内学第一节就可以了。”
导气决是辅佐功法的一种法门,为的是精炼法力。单单只修导气决只会让天地灵气在体内经脉流转,片刻就会散溢出来,只有极细微的一部分可能会被吸纳,不过用不出来。
得到先生们的首肯,朱砂双手接过导气决,安静的坐在一旁看了起来。
“他该如何算成绩?”几位先生忙围在一起小声讨论。
“当年我花了三天的时间学成四节,我看一炷香能学成第一节三分便可得上乙,四分得下甲,一半则是上甲。”
“你那速度像是龟爬,当年我只用了两天。”
“那和我差的不多,我用了将近一天半。”
说着说着众人一齐看向刚才拿出导气决的楚先生。
“看我作甚?”
“楚兄,你用了几天?”
刚才一直关注朱砂的楚先生想了片刻说道:“前三节不到三个时辰,第四节用了半天。”
“妖孽!”
“看老夫收了你!”
眨眼间一炷香即将燃尽,林先生也是去而复返,众人齐齐盯着朱砂不见半点动静。
“奇怪,怎么没动静?”
浑然不知被众人聚焦的朱砂还在翻着书页,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把导气决看了一半。
香烛最后一点熄灭,楚先生轻咳一声提醒时间结束。
“如何?”先生们都把大脸挤在朱砂面前,莫名的吓人。
“没看完。”他意犹未尽,还想继续看下去。
“你会错了意,我是问你第一节学了多少。”楚先生心中有了定数,不忍心将如此好学的学子前途斩断,继续说道:“没有学会也没关系,一分我们便让你通过。”
“第三节还差两三分。”朱砂老实回答。
“嗯,两三……”
“嗯?”他们又把大脸挤了过来,像是见鬼了般,惊疑不定。方才他们没有一个人感觉到有法力流转的痕迹。
“此话当真?”
“小孩子说谎是要被打臀儿的!”
“我不信,你来当我面运转。”
朱砂舒展笑容,大眼睛眨啊眨,无比单纯,先生们竟有了不该质疑他的羞愧之情。
“你运转给我看,只要第一节就够了。”楚先生走到他身边,示意他坐下。
“好。”
导气决运转,天地精气从每一个毛孔吸纳进体内,在他全身的经脉游走,丝毫没有阻滞感。精气游走带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全身微微发胀,八月的凉风居然也能吹出汗来。
“你们当初修习导气决时,有没有伐毛洗髓的感觉?”一位先生小声问道。
“当然有,当时臭死我了。”
“配合功法更臭。”那味道至今仍萦绕在每个人心头,多年来都不曾散去。
“可是这臭小子……怎么还……有点香香的?”
“……还真的是!”
他们像是见到了宝贝,再次齐齐的把脸凑了过去,给刚睁开眼的朱砂吓了一跳。
“先生们这是,难道学生搞错了?”
“没有没有,你通过了,让楚先生带你去吧。”林先生从楚先生手里结果纸张,在朱砂第二个评价处写下一个“天”字又给勾掉了。后面有位先生抢过纸张写下“卓绝”二字,赢得一阵称赞。
走了一段路,朱砂这才发现是在下山,他不知道何时何地上的山,或许是在跟林先生离场后,因为他想不起来那一段路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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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揽月学宫的吗?”
“不是,是太学院的。”
楚先生年纪不大,居然已经是太学院的先生,果真年轻有为。朱砂小大人一样点点头,逗笑了楚先生。
“此次考试不论后面如何,你都是过了。镐京四大学宫七大书院,你想选哪一个?揽月学宫?我听说你最后一题的答案,和岳夫子的话挺像的。”
“这么多?”朱砂不住惊呼,他仅仅认识一个揽月学宫。
至于最后一题的答案,朱砂其实并不想写那一句话,因为和他心中所想的不同,但那一句话最适合那道题。
“最后那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学生从一本残卷中看到的。”
“哦?残卷可否借我一阅?”楚先生来了兴趣,等看了那本残卷,他或许可以去岳夫子面前再显摆一次了。
年幼蒙蔽了朱砂的双眼,让他不知成年人心思险恶,一口答应下来,等过几日楚先生上门去取。
“好了,前面是最后一场,我就送你到这儿。向前走完这段路,你就考完了。”楚先生和他挥手作别,转身离去。
前面小径再行不远,便可以彻底下山。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小径上落满枯叶,踩着“咯吱咯吱”的,悦耳动听,很是童趣。最后一场考试没有考官出现,朱砂着实意想不到,他欢快的走出小径,身后满天落叶不见他一次回首。
远远望见这一幕,楚先生的身影缓缓融入阴影,回到一众先生面前。
“怎么样,如何?”
“快说说,他是怎么过去的?”
楚先生憋了半天说出一句“赤子心性”。
“什么意思,什么都没看到吗?”林先生问道。
“什么也没看到,他就一路踩着枯叶过去的,满天落叶换不来一次回首。”
鸦雀无声,众先生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着。往年最后的小径也是重头戏,那条小径取名镜心,能够引人进入幻境,外人可以在旁看到幻境内容。看新晋学子在幻境中出糗是历年来诸考官最大的乐趣,可刚才镜心小径好像是坏了,什么也没有。
“一定是坏了吧?岳夫子肯定是挪用学宫的公款去春风巷了。”
注:该句取自陶弘景注《鬼谷子(符言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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