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在颠倒的甲板上奔跑,轻巧地避开雨点般坠落的碎木板和价值不菲的鎏金彩饰,当她刚刚跳到邻近的另一艘船上,三两步攀上高高的桅杆,就看到巨大的蛛怪刺穿了整艘船,破茧般钻出来。
那是绝不应当出现在黑水城的魂兽,她的目光却落在水中的一个小点上,那是已经毫无生机的,像一片破烂的树叶般随着水波起伏的她曾经的主人的尸体。在看清那张死不瞑目的脸的瞬间,她的眼睛因为喜悦而焕然生光,激动得手掌发颤,几乎克制不住地要笑出声来。
她把手指靠近唇边,用力吹响,旋即直奔另一艘尚且完好的大船。
黑水城没了,她却不想死。邱世涛从不吝惜在他的船队上的花销,那些坚固的大船足够她在巨浪中逃离,她必须抢先一步,等到还没死的人反应过来,会有更多的人来争夺船只。
那艘船最是华贵,装载着本打算运出去的最重要的货物,停泊在码头边上。耳边是水流撞击的巨响,和地面塌陷的恐怖动静,一片混乱中,她大声笑道,“地动了,大家快跑啊!”与此同时,她取出一件铳形魂导器,一击打碎了挡路者的脑袋。
铳形魂导器,龙元帝国第三天工院产出,因其强大的威力和相对较低的使用门槛受到严格的管制,通常只供给军队使用,若非情况特殊,私人严禁持有。只是这么多年过来,三大帝国死在外域的人不计其数,总有些好东西来不及回收,流落到了各种人手中,铳形魂导器是其中的一种。
程灵手中的这一件,因为损坏威力已经大不如前,使用的工艺更是几百年前的旧手艺,但已足够现在的她够用。她的武魂天生缺乏攻击力,暗地里准备些防身的玩意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最不满意的是,这玩意消耗极大,以她现在的魂力水平只能使用四次。吞了一瓶回魂丹,她直往船尾处的方向舵而去。她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因此很快有人看出了她的意图,亮起武魂就向她扑过来。
“你好大的胆子!”他们是邱世涛麾下效力的人,和程灵这种带着咒印的玩物不同,他们没有咒印,自觉地位要高一些,见程灵胆敢冒犯,又惊又怒。
借着甲板摇晃的力道,程灵向边上一避,她袖一扬,一丛泛着蓝光的铁蒺藜炸开,带毒的锋利碎片直奔来者面门。
唯一没倒下的人一声怒吼,体表土黄色的亮光大涨,再次向她奔来,暴怒的一拳轰向她细弱的身体。而又有冷风呼啸,一柄重锤携着千钧之力自远处飞来,一路摧毁船体,重重地把他砸飞出去沉进水里。
程灵看了赶来的二人一眼,脚步并不停,“我去开船,敢来抢的全杀了!”
唐弃应了一声,那巨大的锤子又飞回他手上,他把它抗在肩上,转身面对包围上来的人,又有一道黑色的阴影越过他,三两下窜到了程灵前面为她开路。
程灵眼里只有那巨大的黄铜船舵,毫不客气地砸翻两人,就扑了过去。
她把方向舵拧转到底,整艘船几乎要翻转倾倒,没来得及固定位置的人和货物落雨般掉进水里,又是一拧,船重重拍在水面上,强烈的震动之下几乎没人能站得住脚,俱是摔得七晕八素。唐弃可不管这些,有一个算一个,把那些不认识的人全扔进水里。
“等等程灵!还有时先生……”唐弃想起了什么般喊道。
“他不比你机灵!”程灵大声打断他,用力扳下船舵旁边的某个开关,一股强大的魂力催动船橹旋转起来。
在大浪的助力下,跌跌撞撞地顺流而下,漆黑而巨大的城市,在他们身后轰然坍塌。
金色的霞光落在水面上,映照得河水仿佛流金,在距离黑水城极远的地方,几乎已经瞧不见地动的影响,河水该如何流就如何流,在外域无垠的开阔平原上铺展开一道金色的光河。
三个年轻人坐在甲板上,拎着酒坛子大口喝着,庆祝自己逃出生天。
程灵脸颊绯红,高兴得摇头晃脑,唐弃盯着酒坛子傻笑,最正经的是青嚣,眼神迷蒙地一动不动。
很快夕阳落下月上中天,他们喝了个进尽兴,便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去路。
船在大浪中损失了一部分,又被战斗波及毁了一部分,看起来七零八落很是凄惨,好在核心部分并未损毁,无碍他们的行程。他们把损坏的没用部件和一些标志性的配饰拆下来,太硬的直接扔水里,余下的在甲板上点起一堆火,围起坐着火堆看地图。
程灵眉头紧锁,外域是个很大的地方,相较起来黑水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她在地图上看了很久,终于在边边角角的地方看到了一个过去熟悉的地名,再远一些的地图上就没有了,因为范围不够。
她是在十一岁那年,在镇上的上元灯会上被拐走的,眼睛一闭一睁,人就已经到了外域,昏暗狭小的房间内,是十来个惊恐的同龄孩子。
她回忆着故乡,一个红木青瓦的小镇子,一个附属于龙元帝国的小国,与这里相隔着万水千山。
“我要回家,你们呢?”程灵问道。
令她意外的是,对面两人都沉默了。
青嚣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声,“我无所谓。”他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又说,“我是我家里人卖掉的,我不想回去。”他家族的本家是一方豪强,只是在偌大的一个家族中,单独的某个人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在斗罗大陆上,与其说家族是依靠血缘维系,不如说是依靠相同的武魂。成员间几乎一模一样的武魂,以及绝不外传的针对某一种武魂特化的功法和特殊修炼手段,令家族的凝聚力异乎寻常的强大,这也意味着,当家族成员中出现一个不一样的武魂的时候,所遭受的非议也非比寻常。
因为各种原因,家族之间时有联姻,他们诞下的孩子大概率会继承父母其中一方的武魂,孩子会在武魂觉醒后决定正式的姓名和归属,这是在双方地位相当时的最理想做法。
不理想的情况有很多种,其中就有像青嚣这样的,武魂与父母的都不相同,父亲这一房在家族中地位不高又子嗣众多,像他这种武魂不同的孩子注定无法继承家族,理所当然地得不到重视,最后悄无声息地失踪也不奇怪。至于是被卖掉还是被埋进井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唐弃脸上露出些许茫然回忆的神色,他说道,“我是被村长养大的,后来我就进了魂师学院学习,忙着修炼一直没时间回去。那年老师带我们来外域猎第二魂环,本来都要回去了,结果被贼匪袭击。老师被杀了,我自己就被人带去卖了。”
“我离开村子的时候村长已经很老了,我的老师也只是魂宗修为……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去。”
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橙色火光静谧的微蓝月光落在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上,高天之下原野之间,他们像是三道伴随着火光而生的,静默的阴影。
良久之后,程灵打破了平静。“那要不,你们先跟我走吧,先回我家看看,我们再商量以后去哪儿,反正现在谁都管不了我们。”
她想起了什么,恨恨地把脚腕上的黑色印记擦掉。
唐弃同样是心有余悸,“多亏了轩邈兄弟,不然我们可没这么轻易跑出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青嚣亦是点了点头。独孤博留下的解咒方法救了他,他却连和他正式见面都没有过。
程灵欲言又止,她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其实,我怀疑时先生,他是十万年魂兽化形来的。”
唐弃大惊失色。
程灵便和他们讲了自己奉命带走独孤博之后的事情,地动开始,江河倾覆,一只三十丈大小的蛛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堂堂一位魂圣连还手都来不及就成了一句尸体。
“真看不出来,原来轩邈兄弟是蜘蛛精。”唐弃震惊不已。
青嚣目光犹疑,问道,“你能肯定吗?”
她果断摇头,有些沮丧地把脸搁在膝盖上。“只是觉得有可能,他身上的秘密我可看不穿。魂兽化形我们只听说过,没见过对不对?”
三人都沉默了。
魂兽化形,他们只听人说起过,从来没见过,具体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只好胡乱猜测。传说中的十万年魂兽,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存在,也是大陆上无数封号斗罗趋之若鹜的存在。
“无论如何,他都救了我们,是我们的恩人。”青嚣说。不管时轩邈有何目的又来自何方,他们对他所知甚少,只有这一件事是确凿无误的。
于是他们便决心,要把这件事永远地埋在心里。
而此刻的独孤博并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盘腿坐在蜘蛛背上,膝盖上摊开一张地图,两心镜妥帖地收在他怀里。明亮月色之下,一人一蜘飞快地赶路。
他要回碧水山庄,那里有他的第四个魂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