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判官
深夜,司礼监掌印秦燕,从神机司衙门里走了出来,踉踉跄跄走向了神君大殿。
他不是喝多了,是受伤了。
姜胜群请他叙话,并不只是说话这么简单,秦燕受了刑。
一个神机将军,敢拷打司礼监的掌印?
那要看对方犯了什么罪。
如果说对方贪赃枉法,神机司根本无权过问。
如果说对方谋逆造反,神机司在抓人之前,得有证据。
如果说这位司礼监掌印暗中修行宦官道,神机司只要抓住些线索就可以刑讯。
在千乘国,内侍绝对不能有修为,尤其不能宦官道的修为。
早年间就有传闻,说神君大殿之中,有内侍得了修为,还曾传言当时的尚宝监掌印太监,有意刺杀神君。
仅仅因为这场传闻,便导致两百多名内侍人头落地。
而今姜胜群掌握的线索可不只是传闻这么简单,他有邹公靖的臂骨,这就坐实了千乘国有宦官道修者。
至于这修者是来自外邦还是来自自家的宦官,那就要进一步查实了。
神君身边肯定不能容忍潜在的威胁,今天秦燕跟徐志穹说过话,说的还很融洽,以此为由,把秦燕抓进去,打一顿再放出来,已经算姜胜群手下留情。
秦燕回到司礼监,一头扎在了床上,回想着整件事情的经过。
被抓这事好理解,但姜胜群为什么这么快就把自己放了?
按他所说,是看在一场交情的份上。
姜胜群和秦燕有交情么?
或许有那么一点,但这点交情在姜胜群眼里只怕连个苍蝇都不如。
他把我放了,是因为有些事情他没查到,想等我自己漏出来。
现在最棘手的是,不知道他查到哪一步了。
他找到那东西了?
他肯定没找到,否则不会放我回来。
要是我现在去查验,却正中了他下怀。
随从栾喜走到身边,低着头道:“掌印,我真不知道那姜胜群何时进来的,我时才还给您烧水来着……”
“无妨,这与你无干,”秦燕笑道,“歇息去吧,我也倦了。”
……
次日天明,梁玉瑶率众使者,进了千乘国都,神临之城。
千乘国和大宣相比,既算不得繁华,也算不得富庶,但神临之城的规模却在望安京之上。
这座城市比望安京大了整整一倍,分内外两城。
这类格局,徐志穹以前也曾听说过,外城住平民,内城住贵族,图奴国的国都就是这样的构造。
但神临之城的构造更加特殊一些,它的外城混住着显贵与平民,内城只属于神君。
内城的另一个称呼,就是所谓的神君大殿。
徐志穹骑着战马,跟着辇车穿过外城,路比望安京宽,楼比望安京高,建筑格局也比望安京大气。
路上不见行人,临街的房屋门窗紧闭,地面上铺着红毯,两边列着仪仗,看来神君为了迎接大宣使者,真真下了一番功夫。
想到此,徐志穹就替光禄大夫洪祖昌感到悲哀,他出使宣国的时候,宣国什么准备都没有,他自己带船,自己备车去的京城,一路上没人迎接,在大庆殿等了一个多时辰,没等到皇帝,还被徐志穹和梁玉瑶羞辱了一顿。
等到了内城,两架辇车落地,徐志穹等人也纷纷下马,在神君大殿,众人必须步行。
而且余杉等人不能继续随行,倘若把一百多武威军带进千乘国的皇宫,无论做出什么样的解释,千乘国都无法接受。
按照事先约定,宣国这边能够进入神君大殿的,只有三个人,梁玉瑶、徐志穹和林倩娘。
要说这千乘国也真是特殊,皇宫不叫皇宫,为什么非要叫神君大殿?
难道他们的皇宫只有一座宫殿?
那比大宣可差远了。
等进了神君大殿,徐志穹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明白了一件事,昭兴帝生前,为什么对夜郎国如此向往。
不只是群臣的跪拜,也不只是百官的顺从,还有实实在在的物质差距。
和神君大殿相比,大宣的皇宫实在寒酸。
从神君大殿正门走入,众人先后穿过了明礼园、明义园、明仁园、明信园、明智园,共五座园林,每座园林的规模都超过大宣皇宫的后苑。
五座园林中间,还有三座前殿,分别叫做正容殿、正德殿、正心殿。
这三座前殿,随便拎出来一座,比大宣的大庆殿和福宁殿加起来还要大。
不光地方大,而且人多。
途径三座前殿,徐志穹能感知到的人数就不下两万。
皇宫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是禁军?不对,阴柔之气重了些,至少有一多半人不是禁军。
是妃嫔?
也不对,妃嫔不会住在前殿。
难道是内侍?
要一万多内侍作甚?
这还只是前殿,还没算上正殿和后宫!
再算上那些没感知到的地方,这神君大殿里到底有多少太监!
这是个好地方啊!
这里有商机啊!
经过这三座前殿,才能走到神君大殿的正殿,又称为恩威正殿。
正殿之中,文武百官位列两旁,千乘神君洪俊诚端坐皇座之上。
洪振基引梁玉瑶等人走进正殿。
正殿非常宽敞,正是因为过于宽敞,导致大殿的采光有些不足,梁玉瑶站在大殿之中倍感压抑。
徐志穹倒没太在意大殿,他在意的是洪俊诚,等了这多天,他终于看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千乘神君。
从面容上看,这人的年纪有四十六七,脸型饱满,身形圆润,须发略显稀疏。
见梁玉瑶等人来到正殿之中,神君洪俊诚沉默了许久。
周围百官垂首而立,也都在沉默之中。
这份沉默让大殿中的压抑变得越发沉重,颗颗汗珠,顺着梁玉瑶的脸颊滑下,如果现在千乘神君突然发难,只怕梁玉瑶一句话都应对不来。
林倩娘还算沉着,用传音牌提醒梁玉瑶:“莫慌,只管行礼。”
通过这些天红衣使打探来的消息,林倩娘基本掌握了千乘人的习惯。
在正式的场合下,千乘人从不说正事,正事会留到私下的场合说。
今天初次见面,对方应该不会提起这次交涉的核心——郁显王位的事情,而是会先从礼法开始交锋。
虽说礼法不是核心问题,但对最终的交涉结果有很大的影响,梁玉瑶的底线是,绝对不接受对方所谓的古礼之说。
因为接受了古礼,就等于接受了郁显国的老皇帝,这是千乘国最擅长的论战方式。
想要守住这一底线并不容易,千乘国的臣子肯定有舌战的本事,想必梁玉瑶一开口,就要遭到围攻。
还好林倩娘做足了准备,她在脑海里不断整理着辩论的顺序和逻辑。
梁玉瑶刚刚行过揖礼,忽见千乘神君双手摁着书桉,缓缓站了起来。
从他身子离开椅子的一刻,千乘国的大臣就跟通了电一般,整齐划一,全都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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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千乘国的规矩,不能和国君平起平坐,国君只要起身,臣子必须跪着。
连洪振基都在第一时间跪下了。
整个大殿里就站着四个人,梁玉瑶、林倩娘、徐志穹和洪俊诚。
林倩娘脸上也见汗了。
所有人都跪着,只有他们和国君面对面站着,局促感和压迫感一起涌上了头顶。
徐志穹倒是没觉得局促,他保持着作揖的手型,在洪俊诚面前晃了晃。
洪俊诚不解其意。
徐志穹又晃了晃。
这回意思明显了。
我都作揖了,你是不是也回个礼?
就算你是皇帝,好歹欠欠身也是个意思!
洪俊诚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转而露出笑容,坐回到皇座之上,吩咐道:“赐座!”
内侍招呼一声:“请宣国玉瑶公主、运侯、内史左丞,落座!”
内史左丞是林倩娘的官职,地位相当于梁玉瑶的助手和录事官。
千乘国对录事官非常重视,因此也给林倩娘准备了座位。
倩娘坐在梁玉瑶身边,心下稍微平静一些。
洪俊诚看着梁玉瑶,开始固定套路的寒暄:“玉瑶公主千里迢迢来我千乘,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
梁玉瑶也按套路回应:“今到贵邦,得见神君,乃玉瑶之幸,特备下薄礼,聊表寸心。”
宣国准备的礼物是上等的锦缎和瓷器,本来还应该准备些金银珠宝,长乐帝舍不得给,最终也没带来。
寒暄过后,该进入正题,梁玉瑶和林倩娘都做好了争执礼法的准备。
洪俊诚吩咐一声道:“请郁显皇帝来。”
梁玉瑶一惊。
林倩娘脑壳嗡嗡作响。
就连徐志穹都愣住了。
什么情况?
不讨论礼法了?
连正题都不讨论了?
事先都不商议一下,直接把郁显国的老皇帝搬出来?
这是想让我们在朝堂上打起来?
郁显老皇帝业关,还真就来了!
他进了恩威大殿,向洪俊诚深施一礼。
洪俊诚吩咐看座,郁显老皇帝业关,就坐在了梁玉瑶对面。
在林倩娘的设想之中,整个出使过程,最艰难,最恶劣的局面,就是和业关直接交锋。
她设计的思路是尽量避免业关见面,因为双方的矛盾无法调和,她相信千乘神君也不想让事情变得无法收场。
可没想到千乘神君在初次见面时,就把业关摆在了众人面前。
洪俊诚看着尴尬的梁玉瑶,叹口气道:“大郁,是千乘国的友邦,大宣,也是千乘国的友邦,朕实在不忍见你两家相争,今日且把两家聚在一起,孰是孰非,是战是和,你们两家且说个分明。”
等等!
什么叫是战是和?
出使千乘国,是为了商议谁是郁显的合法国君。
怎么成了大宣和郁显相争?
林倩娘眼角抽动,这让梁玉瑶如何交涉?
如果说要战,就等于和郁显国翻脸,大宣在道义上出了问题。
如果说要和,就等于和业关讲和,墨迟的合法性就出了问题。
千乘国的君臣根本不参与交涉,他们成了证人!
怎会变成这般情势?
洪俊诚默默看着梁玉瑶,嘴角微微上翘。
梁玉瑶满头汗珠,不知如何开口。
林倩娘捏住传音牌,提醒梁玉瑶,不管对方说什么,千万不要急于应对。
业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没理会梁玉瑶,先看了看徐志穹:“运侯,昔日你来郁显为质,寡人如何待你?你怂恿我幼子谋权篡位,这份仇怨,终究该有个了结!”
洪俊诚叹道:“事情该有个了结,却莫再提什么仇怨,两家还应化干戈为玉帛。”
现在保持沉默也不行了,对方在逼迫梁玉瑶开口申辩。
没等梁玉瑶开口,徐志穹看着业关道:“你是何人?我和你素不相识,你适才却又和我说什么仇怨?”
业关皱起眉头,冷笑一声道:“运侯好忘性,寡人数月之前在皇宫召见过你多次,你这就忘了?”
洪俊诚道:“他是郁显国的皇帝业关,朕可以为他作证。”
徐志穹道:“郁显国先皇业关,已在数月之前阵亡,郁显皇帝可以作证,万千军民可以作证!徐某也愿为他们作证!”
梁玉瑶闻言,立刻醒悟过来,未及林倩娘提醒,直接开口道:“大宣愿作证,郁显先皇业关已阵亡沙场,而今不知哪里来了个无耻之徒,来此冒充郁显先皇!”
徐志穹指着业关,对洪俊城道:“徐某见过郁显先皇,其人形貌俊伟,哪像这厮卑微龌龊,却无半分帝王之相!
千乘与郁显乃是友邦,神君,莫因此宵小之徒,伤了你们两家和气,若是你愿意当即将这宵小之徒诛杀,大宣愿在此做个见证,千乘与郁显诸般争端就此了结!”
业关面色青紫。
洪俊城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