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网未到寅时便出了家门,趁着天不亮,出海去了。
抓青叶鱼,就得赶着丑末寅初,用油灯照上一顿饭的功夫,然后撒网。
从寅时一直到黄昏,何老网划着渔船回来了。
此番出海,共打上来四条青叶,每条都超过了一斤半,这四条鱼算在一起,能卖一千二百文。
除了青叶,还有六条黑鳅,御海城出产的黑鳅也值钱,这六条鱼能卖五百文。
再加上大小杂鱼和虾蟹,加起来差不多能卖两吊钱。
当然,这是没交税的情况下,何老网是老实人,自然没有躲税的胆量。
带着一篓子鱼,何老网先回家一趟,换下湿衣裳,准备去集市。
闺女何青叶也好久没出门了,嚷嚷着和何老网一块去,何老网答应了,到了集市上,若是税银能少缴点,许是还能给青叶买件衣裳。
至于夏琥之前给他的钱,他是轻易不敢花的。
但税银可能少缴么?
千乘国别的不济,在税银上计算当真无出其右,普通人从源头上就没有躲税的可能,因为何老网必须把这些鱼都卖给集市,再由集市转卖给其他人。
没错,是卖给集市。
千乘国的集市和大宣不同,千乘国的集市本身是有人经营的,两袖清风的陈知县,他的长子就经营着这座集市,而且还是官身。
管理集市的人,叫安市,安市是八品官职,手下有大小差役几十人。
何老网把鱼交给差役方柏公,方柏公看上了一眼,又到秤上称了称,喊道:“黑鳅鱼六条共十二斤半,其他各色杂鱼三十斤,总共作价一吊,缴海税二百文,渔税二百文,市税二百文,田税五十文,路税五十文,府捐三十文,县捐二十文,乡捐十文,共得钱,二百四十文。”
听这税名,寻常人难以理解。
渔民出海捕鱼,千乘国的海,归神君所有,所以必须缴两成海税。
但既然收了海税,为什么还要收渔税?
因为在千乘神君的庇佑之下,渔民才能安心出海捕鱼,所以渔税是必须要缴的。
如果遇到了海盗了呢?
这是因为渔民没有完全遵照神君的旨意出海捕鱼,因而失去了神君的庇佑,遇到了海盗,和神君自然是没有关系的。
市税就不用说了,到市场卖鱼必须要缴两成税。
可捕鱼的,为什么要缴田税?
这里学问就要大一些了。
首先,作为渔民,你不能顿顿吃鱼吧?你总得吃粮吧?
在神君的庇佑下,千乘的农人可以平安种粮,你既是吃了粮,就是享受了神君的庇佑,这税你不该缴么?
同样的道理,还有路税。
渔民一样也是要走路的,路税肯定少不了。
至于府捐、县捐、乡捐,这都是各层衙门自己定的数目,这其中有大局的考量和周密的计算,寻常百姓不必费这心思,只管掏钱就是了。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些鱼不是黑鳅和杂鱼,这里有四条青叶,没给算进去。
何老网小心翼翼道:“这里边,还有四条青叶。”
“什么青叶?”方柏公低下头道,“赶紧把鱼给我,拿钱走人!”
“不,不是,老爷,您看,这是青叶……”
“你到底卖不卖,不卖你走!”方柏公上前就要把鱼抢过来。
何老网不给:“老爷,您看一看,就看一眼,这是青叶,这不是杂鱼啊!”
“说你还不听是吧!你赶紧把鱼给我!”方柏公上前撕扯,何老网紧紧抱着鱼篓,一群人见状,赶紧围观了上来。
这要是在大宣,围观的人肯定能说句公道话,那鱼还在何老网手里,四条青叶鱼,卖鱼的都认识。
可千乘国人不作声,他们平事说话都非常小心,生怕说错一句,招来灭顶之灾。
眼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另一名差役冯俊德把方柏公拉到了一旁:“我说你怎么个意思?你黑他这几条青叶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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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柏公低声道:“我这几日,多耍了两把,欠了不少赌债,他这四条青叶都是上品,差不多能卖上两吊钱,我这债不就还上了么?”
冯俊德小声道:“那你就把他那点钱兑给他,扣了税钱,也就多给二百多文。”
“我若是把钱给了他,这鱼不就入账了么!”
“怕什么,我在这,咱哥俩瞒过去就算了,不用入账。”
方柏公挠挠头道:“我今晚还想去耍两回,要是这二百多文给了他,我就没钱了。”
“瞧你那嘴脸,”冯俊德哼一声道,“别说我没提醒你,这多人围着看着,要是让安市老爷知道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方柏公咂咂嘴唇,来到何老网近前:“适才是我看错了,确实有两条青叶,各自一斤,作价四百文,扣了税钱,多给你七十文,拿去吧。”
何老网摇头道:“老爷,是四条青叶,一条一斤半!”
“得寸进尺是吧!”方柏公恼了,上前一脚踹倒了何老网,把鱼抢了过来。
青叶在旁扶起了爹爹,小声道:“爹,咱们回去吧。”
这是个懂事的姑娘,她知道和这些人没道理可讲。
何老网站了起来,捂着胸口,咳嗽两声,踉踉跄跄走到了方柏公面前,拿那七十文钱。
方柏公数出七十文钱,何老网伸手来接。
方柏公勐然抬脚,又踹了何老网一脚。
这一脚还踹在胸口,还踹在原来的地方。
方柏公在这集市上经常殴打渔夫、农人和猎户,这是他练的独门绝技,两下能打在同一个位置上,他说这样才能让他们记住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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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脚重了些,只听卡吧一声响,何老网骨头断了。
打断骨头倒也无妨,他经常打断别人骨头,这些穷苦人也不能把他怎地。
他上前又踹了一脚,还在同一个地方。
这脚太狠,断骨直接扎在了何老网的心口上。
何老网躺在地上,抽搐半响,死了。
青叶趴在爹爹耳边,嘶声呼喊。
方柏公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冯俊德在旁慌道:“你这人,可真特么欠,这回你惹祸了!”
围观的千乘人,继续围观。
他们有人害怕,有人愤怒,有人惋惜。
但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流露,嘴上也不说话。
他们继续看着,默默的看着。
……
县衙门前,何王氏带着何青叶,把何老网的尸体放在了衙门口,娘俩穿着一身麻衣,跪在地上,等着知县老爷给个公道。
陈知县实在想不明白,刚把何老网一家送走,他们怎么又回来了?
明知道这一家人不好招惹,怎么偏偏和他们甩不脱干系!
陈知县看着长子陈仁善,叹口气道:“这就是你的部下!这事情,你给我个妥当处置。”
陈仁善道:“爹爹,这事情我问过了,也不能全怪咱们差人,那何老网打了两条青花,非说打了四条,他这是讹诈,才和咱们差人撕打起来的,咱们差人这也是被逼无奈,总不能看着他……”
“放屁!”陈知县扇了陈仁善一记耳光,“何老网是什么人,你当我不知道?你借给他个胆子,他敢不敢去集市上讹诈?”
“事情已经出了,”陈仁善捂着脸道,“爹爹,你看这事能怎么办?”
陈知县道:“先让你办,你去让你部下想办法把这娘俩从衙门口弄走,
若是弄不走,这事我办,等我来办的时候,你手下差人却要下狱,你听明白了么?”
陈仁善赶紧回了安市衙门,揪出方柏公,踢打了一顿。
方柏公跪在地上,一脸委屈道:“老爷,是那刁民讹我,我才跟他动手的。”
“放屁,还敢骗我!”陈仁善上前再打,方柏公没挨过打的,挨了这两下,直接哭出了声音。
“老爷,这真不是卑职的错。”
“我不管谁的错,你先想办法把那娘俩从衙门口劝走。”
方柏公抽泣一声道:“人命关天,这事不好劝啊!”
“你特么还知道人命关天,我跟你说,明天天亮之前,她们要是没走,你就等着下大狱吧。”
……
深夜,寒风凛冽,王氏带着青叶,还在跪在衙门口,等着知县老爷给他们主持公道。
青叶腿跪麻了,身上也冻僵了,她根本没看见知县老爷,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看见。
可母亲说知县老爷是好人,不会让他爹爹就这么含冤而死。
将至三更天,青叶快睡着了,却见一个男子悄悄走到了她们母女面前。
是方柏公,打死她爹爹的方柏公。
方柏公从怀里拿出来两吊钱,塞到了王氏手里:“这事,就当是我不对了,赶紧把你男人下葬了吧,放在这晾着像什么样子。”
王氏不认识这男人,青叶喊一声道:“就是他打死了爹爹!”
“你小点声!”方柏公踢了青叶一脚,“小孩子家,你懂什么,我说这位大嫂,她不懂事,你该懂事,在咱们千乘国,民不能告官,你告不倒我,快回吧!”
王氏含着泪道:“差官老爷,一条人命就值两吊钱么?”
“那你想要多少?”
“我不要你钱,我要给我男人讨个公道。”
“什么特么叫公道?你男人在市集上耍诈,被打死活该!这钱你爱要不要,你马上给我走!”
王氏不肯走,方柏公事先准备好一架马车,扛起何老网的尸首,就往车上扔。
王氏追了上去,想把何老网的尸体抢下来,方柏公回身一脚踹在了王氏胸口上。
王氏仰面倒地,方柏公上前又补了一脚。
还在原来的地方,分毫不差,王氏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昏死过去。
方柏公还想再补第三脚,忽然觉得有东西在头顶上转。
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千千车(陀螺)。
他见青叶手里拿着一根鞭子,双眼血红的看着他。
这什么妖法,她怎么能把千千车扔在我头上?
方柏公想把头上的千千车拍下来。他一伸手去碰,千千车立刻飞了起来。
方柏公挥手落空,千千车又落回到了方柏公的头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分毫不差。
青叶一甩鞭子,千千车转速加快,这东西地下是尖的,一转的快起来,方柏公的头顶转眼之间被磨破了。
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方柏公连连惨呼,想去抓千千车,却又抓空。
他用手捂住脑袋,千千车勐然落在他手上,瞬间在他手指上钻出个窟窿。
方柏公忍不住疼,他手缩了回来,千千车再次落在头顶,还在原来的地方。
“你,你用了什么妖法!”方柏公嘶喊道:“你个,你个妖人,你赶紧把这东西拿下去,让知县老爷知道你们会妖法,肯定把你们满门抄斩。”
青叶再一挥鞭子,千千车转的冒起了烟。
方柏公奋力捂住头顶,千千车钻穿了他的手心,还落在头顶上,还是原来的地方,分毫不差。
方柏公连声惨叫,头顶的骨屑飞出来了。
很快他叫不出来了,千千车钻开了头顶,掉到了颅腔之中,脑浆子顺着头顶的窟窿,一团一团的喷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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