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安郡,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山上,炎焕把一块干粮递给了一名伤兵。
这是军中最后一点粮食了。
一连五天,炎焕没吃过东西,他有三品修为,倒也无妨。
可他手下的士兵扛不住了。
看着他们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看着他们枯瘦的脸颊和无神的双眼,炎焕甚至怀疑他们根本拿不起兵刃。
在大宣京城,做大宗伯的时候,炎焕时常嘲笑梁季雄,他说梁季雄根本不会打仗,他说梁季雄是个只会拼命的莽夫。
现在他才明白,自己连个莽夫都算不上。
如果被包围的第一天,带着士兵直接莽一回,冲出去,至少能有三成人能活下来。
如果提前两天冲出去,至少能有一成人活下来。
就算在昨天选择突围,至少也有零星的人能活下来。
现在呢?
看当前士兵的战力,再看山下越来越多的敌军,如果在今夜突围,这些士兵一个都活不了。
今夜必须要突围,否则只能在这等着活活饿死。
可蛊族已经倾巢而动,这些士兵一个都活不了。
“哪怕能活一个也行……我这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能活一个也行……”
炎焕的精神有些失常,一名士兵悄悄走到身边,小心翼翼说道:“大奉常……”
“你得活着!”炎焕突然抓住那名士兵,脸上带着笑容道,“你好好活着,明天突围的时候,你什么都别想,你就想着往前冲,你千万得活着……”
士兵擦擦眼泪道:“我不怕死,大奉常,你走吧,你会飞,他们谁也拦不住你。”
“我会飞!是,会飞!可我飞不出去!”
炎焕有好几次想飞出这座荒山。
他不是想丢下这群士兵不管,他是想弄些种子回来,给他们换一顿饱饭吃。
可他飞不出去。
周围会飞的蛊虫不计其数。
就算拼上一条命飞出去了,他也飞不回来。
“我不飞了,我哪也不去,我活这么大把年纪作甚?像我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用?”
说话间,炎焕一直在笑,笑得满脸眼泪。
士兵从怀里拿出一株麦穗道:“大奉常,您看看这东西,能吃么?”
炎焕摇了摇头。
在这座荒山上,也有士兵捡到过草籽和果核。
这些东西非常重要,凭炎焕的本事,能让果核在一天之内长成果树,只要多找一些果核和草籽,就能给士兵换来一顿饭吃。
可这些果核和草籽都是有毒的,这都是蛊族留下来的毒种。
蛊族在这块战场上用足了心思,之所以把炎焕和他手下的四万大军逼到这座荒山上,就是想把他们活活困死。
不用看,这麦穗肯定有毒。
士兵却不死心,拿着麦穗对炎焕道:“大奉常,我问过不少将军,他们都说是没毒的,只是放心不下,还是想让您看看。”
炎焕拿过麦穗,看了片刻。
他怀疑自己眼睛花了,对着太阳又看了一遍。
没有毒,当真没有毒!
炎焕眼睛放光,这一株麦穗,就是一株种子,炎焕能把它变成一百多株麦子。
可对于四万大军而言,一百多株麦子杯水车薪。
“不够,这点不够……”
当初要是让士兵随身带些麦子就好了。
可惜士兵身上带的只有那一点干粮。
炎焕眼睛里的光又暗澹下去。
士兵又拿出了几株麦穗:“还有的,山上还有不少,士兵都在到处捡。”
“还有!”炎焕大喜过望,“告诉士兵,千万别捡了吃,都送到我这里来,叫军中五品以上的修者全来找我!”
有救了!
有粮食吃了!
……
荒山二十里外,韩辰用法阵往山上送了五百多斤麦子。
这是在不让敌军察觉的情况下,韩辰能做到的最大运力。
“那座荒山全是石头,”韩辰叹道,“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办法种出麦子。”
徐志穹道:“我信得过炎焕,圣威长老曾说,炎焕打仗不济,种地当真是好手。”
说话间,徐志穹拿了六个铜钱,自己占了一卦。
铜钱落地,四个正面,两个背面。
韩辰道:“你这是……卜卦?”
徐志穹点点头。
韩辰盯着铜钱的排布道:“你这手法太随意了,而且这卦象也不好参详……”
“韩大哥,这是一副好卦象,今晚大有胜算。”
韩辰诧道:“你且说说如何解的卦?”
“这是我独门手段,却不能告知于你。”
其实这手段很简单。
正面多,今晚就能打的赢,背面多,就打不赢。
这就是徐志穹自己定下的占卦规则。
四正两背,胜算大大的有。
徐志穹把铜钱一颗颗捡了起来,捡起其中一颗背面向上的铜钱时,徐志穹的心突然一阵季动。
徐志穹一愣,仔细检查了这枚铜钱。
很普通的一枚铜钱,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把铜钱收进了怀里,待捡起第二枚背面向上的铜钱时,心头再次季动。
这是什么状况?
功勋炼化么?
要炼化就早炼化,可别等一会开打时候搞事情!
可这又不像是功勋炼化的征兆。
心季过后,徐志穹仔细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没有任何变化。
一切如常。
……
隋智站在哨塔之上,往山上看了一眼,荒山之上,有几名郁显军士蜷缩在山腰,如死尸一般,一动不动。
“肖司徒,郁显大军已毫无战力,你还不肯出手一战?”
“虎死威犹在,更何况这老虎还没死,敌军占据山势之利,倘若殊死一搏,我军难说取胜,死伤只怕无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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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智皱眉道:“那你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肖松庭笑道:“大司马,何必心急,要急也不该咱们着急,挨饿的又不是咱们,
且再饿上他们两天,等他们自己冲下来和咱们拼命,且看着一群饿兽伸着头颅,争相赴死,岂不快哉?”
“战局已成定论,隋某还留在这里作甚?”隋智冷笑一声,“肖司徒神机妙算,我留在这里并无用处,还有争功之嫌,不如另外找些事情去做。”
肖松庭赶紧劝阻道:“大司马万万不能舍下我等,全仗着大司马坐镇,肖某才敢放心施展计策,
炎焕还活着,他有三品修为,若殊死一搏,军中除了大司马,谁能抵挡?”
隋智冷笑一声道:“外道蛊虫之中,不也有不少到了三品么?”
“这却是大司马看的不仔细了,”肖松庭压低了声音,“大司马且看上一眼,居良还剩下几品修为?”
隋智道:“这哪是一眼能看得出来的,得用睿明塔来验,我记得他有五品修为,难道出了变化?”
肖松庭摇头道:“昨日,居良自己用睿明塔验过,睿明塔一层都没亮。”
隋智诧道:“居良修为全失?”
肖松庭摇头:“修为还在,但却丢了品级,不止他一个人这样,不少蛊士都是如此,
他们自称有三品、五品,都是胡乱臆测,真有那么高的修为,炎焕也活不到今天,
到底还剩下多少修为,我却看不出来,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晓。”
隋智眼角一颤:“如此说来,难道是蛊门……”
肖松庭轻轻颔首:“厄星死了一年,蛊门崩塌了。”
隋智紧锁双眉,良久不语。
肖松庭压低声音道:“大司马,厄星陨落,但星宫犹在,我知道你也快二品了,
有些事,我知道些内情,我想帮你,但咱们先得把这场仗打赢。”
隋智闻言一笑:“肖司徒既然有这份诚意,隋某焉敢不从。”
……
万生城,阳环宫。
阳环公主默默坐在书桉前,望眼欲穿,等着徐志穹的消息。
书桉上摆着两根双生蜡烛。
按照她和徐志穹的约定,如果两根蜡烛亮起,就证明徐志穹说服了大宣皇帝,援军将至。
如果只有一根蜡烛亮起,就证明大宣皇帝拒绝发兵。
前天只有一根蜡烛亮了。
昨天也只有一根蜡烛亮了。
徐志穹说过,如果两天求不来援兵,就让阳环公主劝郁显皇离开,但不要向他提起与徐志穹有关的事情。
可阳环不肯走。
她知道炎焕要在今夜突围,如果突围失败,炎焕的军队势必全军覆没,失去了全部主力军的大郁会彻底失去抵抗能力,任凭蛊族长驱直入。
而且就算徐志穹今天能说服大宣皇帝,同意出兵,等大宣军队赶到时,万生城早已陷落了。
但她对徐志穹还抱有一丝幻想。
她做梦时甚至都能梦到,徐志穹带着大宣军队突然出现在丛安郡,击退了蛊族,救下了炎焕。
她痴痴地等,一直等到黄昏。
蜡烛亮了。
只有一根。
徐志穹求不来援军。
阳环摇晃着身躯,险些栽倒在地。
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阳环艰难的站了起来。
她必须要告知皇兄,尽快离开万生城。
她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缓缓走进了皇宫。
坐在王座之上的郁显皇十分憔悴,他抬头看了阳环一眼,挤出一丝笑容道:“莫怕,寡人收到了居良的消息,梵霄国的大军已经集结在边境,蛊族就快退兵了。”
阳环的眼泪瞬间掉落下来,她拉住兄长的手,哭道:“梵霄国不会派兵出战,都是假的,居良在骗你。”
郁显皇澹然一笑:“你在说什么蠢话,想必你是吓坏了,寡人经历无数阵仗,眼前这点事情算不得什么,你不必担心……”
“皇兄,居良通敌,他是怒夫教的人,他是蛊族的细作!”
此言一出,犹如晴天霹雳。
郁显皇像泥塑一样,呆坐在王座之上。
“休得胡言,休得胡言,”郁显皇连连摇头,“你这是听谁说的?谁告诉你居良是细作?寡人要将这妖言惑众之人立刻处斩!”
阳环拿出了从居良府上查到的书信,从怒夫教发来的书信。
看过书信,郁显皇从王座上栽落了下来。
“这,这是什么时候找到的书信?为什么现在才告诉寡人?”
阳环哭道:“千错万错,都是臣妹的错,皇兄要杀要剐,臣妹没有半句怨言,皇兄,事态危急,快些离开万生城吧,再不走就迟了!”
郁显皇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头道:“莫怕,还有宣国,宣国与蛊族有仇,与我们同仇敌忾,定然会出兵相助!
蛊族就算击败炎焕,一时半日也打不到万生城,大郁还有救!寡人允许大宣出兵,让他们自己领兵,寡人不再与他们计较就是!”
阳环哭着摇头:“皇兄,宣国不会出兵。”
“你怎知道他们不会出兵?”
阳环抽泣不语。
郁显皇怒道:“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寡人?”
阳环深吸一口气道:“徐志穹从皇宫逃走后,曾去见过臣妹,徐志穹答应臣妹,去向大宣皇帝求取援军,可至今大宣皇帝仍未答应……”
和徐志穹设想的一样,阳环公主最终还是把事情告诉给了郁显皇。
“阳环!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寡人!”郁显皇厉声咆孝,“江山社稷却毁在你手上!”
阳环低头落泪,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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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显皇失魂落魄走出大殿,阳环追上前去道:“皇兄,快些走吧,不然就迟了。”
郁显皇摇摇头道:“寡人不走,寡人绝不离开大郁,吩咐卫尉巾青,准备车马,寡人前去丛安郡,与我大郁儿郎生死与共!”
看着郁显皇的背影,阳环似乎又看到了昔日那个满是雄心和抱负的兄长。
错了就是错了。
败了就是败了。
可谁敢说我皇兄没有胆识和血性!
这样也好!
索性和蛊族殊死一战,终究好过苟延此生!
阳环上前拉住郁显皇的手臂:“兄长,臣妹随你同去!”
郁显皇摇头道:“阳环,你不能去,你要为寡人守住万生城,你要告诉城里的百姓,他们的皇帝还在,哪怕大郁还有一个人活着,也不能向蛊种低头!”
卫尉巾青已经准备好了车马,郁显皇派人把皇长子枷刚叫了过来。
“你与寡人同去丛安郡,与敌死战!”
枷刚哭的如杀猪一般:“父皇,儿臣不能去!儿臣伤还没好,儿臣走不动路,去不得!”
“我大郁皇室没有你这种软骨头,你若不去,寡人当即杀了你!”郁显皇上前把枷刚拖进了马车。
“阳环,记住我的话,但凡还有一个郁人活着,也要告诉他,他们的皇帝还在万生城!”
阳环含泪点头道:“臣妹记住了!只要臣妹还有一口气,大郁的皇帝就不会倒下!”
“好!启程!”郁显皇带着一队马车,两千多名禁军,从西门出了万生城。
城中百姓议论纷纷。
“皇帝这是要去哪?”
“往西边去了,难道是去打仗?”
“皇帝亲自去打仗了?难道蛊种要打过来了?”
城中人心惶惶,阳环公主张贴告示,只说禁军上丛安郡作战,而皇帝依旧镇守万生城。
郁显皇坐着马车,出城走了三十里,吩咐卫尉巾青道:“掉头,往东。”
巾青一怔:“丛安郡在西面。”
“寡人让你往东,你敢抗旨不成?”
往东,在海边,郁显皇命人事先准备好了船只。
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他要出海,逃亡夜郎国,这是最稳妥的去处。
他让阳环守住万生城,他让阳环告诉所有人,郁显皇帝还在万生城。
这是为了掩护他的真实行踪,为他争取逃跑的时间。
徐志穹信得过郁显皇的胆识。
他相信郁显皇的胆识,还不如一只山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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