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州知府宋声振,站在军营之中的塔楼上,眺望着不远处的涌州边境。
昨日,他收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弹劾其通敌谋逆的奏章如雪片翻飞。
他无法为自己辩解,他的军队就在涌州边界,这几乎成了他谋逆的铁证。
可这是皇帝的命令,如果他不出兵涌州,皇帝就要治他贪赃之罪。
贪赃也好,谋逆也罢,都是宋声振承担不起的罪名。
而如今,所有的奏章都在皇帝手里,皇帝一旦批红,宋声振人头势必落地,宋氏一族恐怕都难保全。
远处一骑缓缓而来,营前军士引弓以待。
是西域名将纪骐。
他来作甚?
他不是投奔太子了吗?来给太子做说客?
他来当说客也正合适,纪骐和宋声振是故交,平素以兄弟相称。
纪骐来到营前,表示其并无敌意。
宋声振吩咐打开营门,放纪骐进营。
两人见面,先叙旧情,吃吃喝喝,东拉西扯,说了一个时辰,纪骐才把话头引到正题:“大哥,你带兵来用涌州,真是为了打太子?”
宋声振苦笑一声:“你这话却是怎说的?不是我想打太子,这是大官家的吩咐。”
纪骐笑道:“人家老子和儿子的事情,大哥,你觉得应该掺和进来么?”
宋声振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兄弟,这事我有的选么?难不成让我和大官家翻脸?”
纪骐放下酒杯道:“太子打的可是图奴,你也打了一辈子图奴,难道你想帮着图奴打太子?”
宋声振啪一声把酒杯摔在了地上:“老弟,你这话可就扎人了!我宋某不敢说自己是个好官,可咱是大宣的种!
我在湍州十来年,为了打图奴,这条命一直在鬼门关寄放着,我在鬼门关走过几回,你心里清楚,说出这话来,你却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纪骐冷笑一声道:“我把你当作何人能怎地?且问在大宣的爷们把你当成什么人?太子在阵前杀敌,你在背后捅刀子,兄弟我想替你说句好话,都特么张不开嘴。”
宋声振逡着眼睛道:“既然张不开嘴,你还说这些作甚?既然看不起我,你还来找我作甚?”
“宋大哥,我来找你是为你告诉你一件事,兄弟我带了一万大军来涌州,就是为了挡住你。”
宋声振苦笑一声道:“这是来喝绝交酒了?兄弟,战场上咱们各为其主,这算身不由己,这和咱们兄弟的交情无关吧?”
纪骐神色严肃:“大哥,真就认我这个兄弟么?”
“认!哪怕沙场上到了你死我活那天,我也认你这个兄弟!”
纪骐看了看军帐里的军士:“既是认我这个兄弟,能让兄弟说几句心窝里的话么?”
宋声振一挥手,所有军士全都离开了大帐。
纪骐压低声音道:“涌州被图奴糟蹋一回,咱们自己人不能再糟蹋一回,我在战场上杀过图奴,杀过妖族,可从来不对自己人动手,
大哥,我知道你有苦衷,既然来了涌州,你且装装样子,就在这待着,我也装装样子,就在这陪你耗着,咱们不伤兵马,不伤和气,等日后大官家和太子决出个高低,咱们再做去处,你看如何?”
宋声振思量许久,重新拿起一只酒杯,添满酒道:“有你这句话,哥哥我心里这块石头就算放下了,咱们一言为定。”
当天下午,两人你一杯,我一盏,一直喝到深夜。
纪骐有四品修为,酒量自然不俗,可比宋声振还是差了一点,亥时前后,纪骐大醉,宋声振将他扶上了卧榻,让他在大帐歇息。
坐在火堆旁,宋声振又喝了两杯,从怀里拿出了一把匕首,回身看着纪骐。
想杀一个四品修者不容易,但宋声振自己也有杀道六品修为,只要刀下的够快,够准,杀了醉酒的纪骐,也没有那么难。
“兄弟,我是武人,武人当上知府,当真不容易,这苦衷,你懂!”宋声振坐在纪骐身边,喃喃低语,
“在湍州这些年,我手上说不上干净,贪了不少,可我对图奴从来没怂过,咱们的大宣的膝盖在我这没软过,湍州的土地,在我手里没丢过,
兄弟,我不是那不知羞臊的人,可我这次真的没路走了,你来了我大营,我若是放你回去,大官家肯定不饶我,我……”
宋声振举起匕首,对准了纪骐的脖子。
杀气弥漫,宋声振用了獠牙之技,高高举起了匕首。
俄顷,匕首放下了。
宋声振低下了头,擦了擦眼泪。
“兄弟,我特么是个没种的,你说咱们哥俩都是习武的,你说咱们哥俩能换换该多好,我去打仗,我特么也想跟着太子打仗,我也不想给图奴当狗!
兄弟,你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以后的事情,等咱们明天再说!”
宋声振走出了大帐,到外面吹吹冷风。
纪骐睁开眼睛,朝帐篷外面看了一眼,把袖口的一把短刀收了起来。
……
在营地里闲逛多时,宋声振在粮仓找了块青石坐了下来。
粮仓里有个老卒正在拾掇粮食,好像没看见知府大人,只顾着低头干活。
宋声振也没作理会,坐了一会,正要起身,忽觉有人在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宋声振一摸脖子,根本没有绑绳。
这是技能!
不远处就有哨塔,他想喊一声,忽觉“绑绳”收紧,整个气息都中断了。
“别出声,一点声音都别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出现在背后,“想活,就跟着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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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宋声振带着一名老卒走出了军营,门口的军士也不敢过问。
他看到宋声振的神情有些怪异,脸色红中带紫,可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常。
走出十几里,到了一座松林之中,老者松开了宋声振脖子。
“宋声振,你真想通敌谋逆?”
宋声振回头看着梁季雄,他没在京城当过官,只在选士当天见过一次苍龙长老,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可看着老者身上独有的威严,再想想这老者的修为,再想想刚才勒他脖子的技能,再想想几十年前的模湖记忆,宋声振接连后退几步道:“卑职宋声振,拜见圣威长老!”
“宋知府,老朽受不起,咱们已经是两军阵前的死敌,你还给我行礼作甚?”
宋声振连连摇头道;“长老,卑职冤屈,卑职有苦衷!”
梁季雄道:“你运气倒也不错,若是时才动了纪骐将军,你早就没命了,有什么苦衷且换个人说,我没心情跟你磨口。”
梁季雄走到一旁,徐志穹从身后走了过来,微笑道:“宋知府,有什么委屈只管说来。”
宋声振看了看梁季雄,他不认识徐志穹。
梁季雄喝道:“想活命,便说的痛快些!”
宋声振犹豫片刻,把实情说了出来:“宋某带兵来涌州,是奉了圣上的旨意。”
“圣旨何在?”
“没有圣旨,只收到了司礼监传来的口谕。”
“有兵符么?”
宋声振摇了摇头。
徐志穹笑道:“一没旨意,二没兵符,私自出兵,却还不是谋逆?”
宋声振道:“司礼监送来口谕时,有我部下在旁作证。”
“作证?真要查你谋逆之罪,你部下还开得了口么?”
宋声振低头道:“宋某既为人臣,对圣上的吩咐,自当言听计从。”
“荒唐!”徐志穹早就料到了这番说辞,“司礼监随便叫个太监过来,说句话,就能让你言听计从,倘若明天再叫个太监过来,让你带着湍州投靠图奴,你也听他的不成?”
宋声振转脸看着梁季雄道:“卑职,实属无奈!”
梁季雄没理会他,徐志穹道:“宋知府,我知你有苦衷,有人参你贪赃枉法,内阁已经给你定了罪,票拟已经送到了大官家手上,
你为自保,只能听大官家吩咐,可你若真出兵攻打涌州,非但贪赃之罪免不掉,谋逆知罪也彻底坐实了!”
宋声振道:“圣上既是下了口谕,定有办法保全于我。”
“保全你作甚?”徐志穹笑道,“等战事了却,大官家正好缺个替罪羊,以通敌谋逆之罪杀你全族,再把骂名往你身上一扣,岂不皆大欢喜?”
宋声振看着梁季雄,紧咬银牙道:“宋某绝无谋逆之心!圣威长老,请为卑职做个见证!”
梁季雄叹道:“如何见证?且看你带兵攻打涌州,我能给你做个什么见证?”
“卑职实在无路可走!”
徐志穹道:“路是有的,你不就是想要个见证么?通敌谋逆之罪,你可自证清白。”
宋声振诧道:“如何自证?”
徐志穹反问:“你带兵马,来涌州作甚?”
“我是奉了……”
徐志穹打断宋声振:“你再仔细想想!”
宋声振踟蹰片刻,明白了徐志穹的意思:“谋逆之罪可自证,然贪赃之罪,又当如何?圣上已有罪证,自然不会饶我!”
徐志穹笑道:“大官家不饶你,有人肯饶你,且看这路你怎么走?”
……
次日天明,纪骐酒醒,向宋声振告辞。
宋声振将军中名册交给了纪骐。
纪骐愕然道:“此乃何意?”
宋声振道:“兄弟,我自率军来涌州,是为支援太子,抗击图奴,今湍州情势严峻,宋某不敢擅离职守,只能将一万将士,托付给你了。”
纪骐一愣,随即一笑:“有此一举,谁敢说你通敌谋逆?”
……
三天之后,京城收到消息,湍迅两州各支援一万精兵,助太子抗击图奴。
两州出兵助战,通敌谋逆之罪不攻自破。
京中群臣,皆赞颂两州知府深明大义,御史们将之前所上奏疏纷纷撤回,就连贪赃之事,也不再提起。
昭兴帝急火攻心,当即病倒,躺在卧榻之上,吩咐陈顺才立刻批红,以贪赃之罪,将湍迅两州知府革职查办!
陈顺才回司礼监刚刚批红,诏书正要发出去,又被昭兴帝叫了回来。
昭兴帝拿过诏书,看了一遍,当即撕个粉碎。
陈顺才不解其意。
昭兴帝躺在卧榻之上,忽而放声大笑:“险些中计,好个奸贼,朕险些中了那奸贼的诡计!”
“陛下,奴婢驽钝,到底是中了什么计?”
昭兴帝道:“倘若你是湍迅两州知府,我若是要治你的罪,你当如何?”
陈顺才思量许久,一脸愕然:“难道说……”
昭兴帝点点头:“逼迫太甚,这两人却要投奔太子,北境四州,险些尽归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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