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下,只有掌灯衙门有审讯犯人的权力,武威营、青衣阁都没有。
所以掌灯衙门叫衙门,这是一级官署,不只有执法权,还有司法权。
武栩坐在公堂之上,舞娘站在公堂之下,徐志穹包着一身绷带站在旁边,孟世贞连绷带都不用。
就宦官留下那点小伤还用绷带?
简直是看不起八品青灯。
公堂审讯,先问姓名。
舞娘老实作答:“民女娘家姓陈,名叫陈九儿,夫家姓吕。”
“吕陈氏,”武栩顿了顿,“你有夫家?”
陈九儿点头道:“有,但夫家远在永州,一年未曾回去了。”
武栩道:“为何不回家?”
“我丈夫好吃懒做又好赌,家里穷得掉了底,每天数着米粒下锅,一年到头吃不上一顿饱饭,两口子凑不出一身衣服,
我与他成亲两年,也没生出个一儿半女,每天受他打骂,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我跑回娘家要了点盘缠,来到京城,在北垣住下,到桃花棚子找了个跳舞的营生。”
武栩道:“今早你丈夫来接你回家,你不从,便闹出了这场风波?”
陈九儿急忙摇头道:“大人,今早遇到那人不是我丈夫,我昨夜在棚子跳舞,忽见来了一群灯郎老爷,我被灯郎老爷吓怕了,实在憋不住,想出去解个手,就遇到了那男人,
那男人非说是我夫君,我从未见过他,他拉着我就走,我一个女人家挣脱不开,哭也没用,喊也没用,棚子门外有客人看见了,也当他是我丈夫,不管我怎么哭喊都没人来管,要不是灯郎大人……”
“且住!”武栩听到了关键信息,“棚子外面当时有人?”
陈九儿点头道:“我记得是有两位客人。”
“他们看清那男人的脸了吗?”
陈九儿摇头道:“他们恐怕是看不清,连我都看不清,那人长得太黑了,黑的连五官都看不分明。”
那是张假脸,看清了也没用。
武栩又问:“那人身上有什么特征?”
陈九儿还是摇头:“我当时只顾着和他撕打,没记得有什么特征。”
武栩沉下脸道:“你仔细想想。”
陈九儿心里害怕,想了许久,忽然有了些印象:“他当时把我拖到街上,街上没人,我真是怕了,想去咬他的胳膊,结果咬破了他衣服,看到他胳膊上有道疤。”
武栩双眼一亮:“什么样的疤?”
“挺怪的一道疤,”陈九儿揉揉额头道,“记不得了。”
“仔细想想。”武栩耐心的看着陈九儿。
“民妇,实在是,想不起来……”
“再想想!那疤多大,是什么形状,长在什么地方?”
“疤挺大的,形状,不圆也不方……”陈九儿越想越着急,越着急越想不起来,“大人,民女实在不记得了!”
“扯谎!”武栩一锤案几,吓得陈九儿跪倒在地。
“大人,民女说的是实话!”
武栩道:“分明是你夫君来寻你,你撒泼耍赖不肯回家,却还缠上了我部下的白灯郎,你夫君与白灯郎起了争执,打得两败俱伤,你怕我责罚,却编出这番谎言!”
陈九儿拼命摇头:“大人,我冤枉,我没有说谎!”
“还敢嘴硬!”武栩怒喝,“来人,给我打十鞭子,押进大牢!”
陈九儿拼命喊冤,掌刑的青灯郎不予理会,上前摁倒,扯下了红裙,痛打十鞭,白白的两瓣肥桃,打的皮开肉绽。
陈九儿哭的泣不成声,被扔进了大牢。
武栩宣布退堂,众人离去,只剩下了孟世贞和徐志穹。
这案子判的离谱,不光陈九儿冤,徐志穹也冤。
什么叫我与他夫君起了争执?要按这么说,我却成了什么人?
但徐志穹没作声,他知道武栩这么做,肯定有他的原因。
孟世贞看众人都走了,且来到武栩近前,施礼道:“千户,之前我和志穹把事情都跟您说了,那人真不是她家男人,那是个人牙子……”
“你怎知他是个人牙子?有人证么?有物证么?”
孟世贞磕磕巴巴道:“那,那他,他用的是人牙子惯常的手段……”
“惯常惯常,恁多惯常!你且去大牢,用用你惯常的手段,叫那女子把疤痕画出来。”
“画出来?”
武栩皱眉道:“不画出来,还能写出来么?你看那妇人认字么?你且记得,要寸步不离守在大牢,她什么时候画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千户,我明日休沐……”
“你休沐甚来?老光棍一个,就知道逛茶坊、洒银子,我看那女子相貌端正,你省两个钱,去大牢里陪她休沐吧。”
孟世贞不情愿的去了,武栩又对徐志穹道:“你伤势怎样?”
“都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你今日休沐?”
徐志穹点点头,心想不是我也要去大牢休沐吧?
还好武栩没那么残忍:“去领些银子和伤药,回家好好养伤,另外有件事情要你去做,你再去趟桃花棚子,告诉那老板,说这舞娘被他夫君领走了,此事就此作罢,叫他千万不要声张,
还有,告诉乔顺刚,让另外安排一人去北垣巡夜,孟世贞要在大牢里多待一阵,若是没人守着,那女子眨眼之间就会没了性命,你自己也小心些,休沐这几日,别到处乱走,办完了事情,最好就在衙门里待着。”
衙门里待着?
那可不行,功勋还没换呢,在衙门里去罚恶司,很容易暴露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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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穹知道武栩是在保护自己。
武栩判了个糊涂案子,也是为了保护陈九儿。
这一点,徐志穹想到了,自从陈九儿看到了那道伤疤,她的处境就出现了本质性的变化。
一开始,她只是人牙子的目标,单纯的拐带受害者。
当她看到那道伤疤时,她就成了证人,能指认关键人物的证人。
按照前世的经验,贩卖人口一般都是团伙作案,只要找到关键人物,就能顺藤摸瓜,揪出一个团伙。
这也就解释了那个八品宦官的行为,交战时,他的第一目标不是徐志穹,他的第一目标是舞娘,舞娘看到了他的疤痕,他必须要杀了对方灭口。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疤痕这么有标志性?
还有,武栩把陈九儿关起来,是为了保护她,可为什么非得揍她一顿?
为什么非得让孟世贞贴身保护她?
难道衙门里有内鬼?
这件事且日后再查,先得办了武栩吩咐的事情。
徐志穹先去找乔顺刚,乔顺刚不在小舍,他在刑房。
刑架上捆着史川,青灯董庆山挥着鞭子,打得正狠!
乔顺刚一边吃着羊肉,一边喝着酒,脸上带着让人汗毛倒竖的狰狞。
肖松庭在旁边坐着陪酒,昨日史川咬住徐志穹,“诬赖”他杀了王世洁,此举激怒了绿灯乔顺刚,乔顺刚差点在大堂上打了史川。
肖松庭答应过乔顺刚,等事情过去了,给乔顺刚一个交代。
怎么交代?
送礼道歉?请客吃饭?
乔顺刚不缺钱,也不缺饭,他是绿灯郎,正六品的百户,他缺这口气!
肖松庭自然懂得规矩,更重要的是还有红灯郎的吩咐,他得对史川动家法。
现在事情平息了,肖松庭干脆一花两献,让董庆山把史川绑来,狠狠教训了一顿。
抽了几十鞭子,史川疼得哭爹喊娘,看到徐志穹来了,董庆山暂时住了手,让史川闭着嘴,别出动静。
徐志穹把武栩的吩咐转达给了乔顺刚,乔顺刚诧道:“让老孟守大牢?那女的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不说是人牙子拐带吗?怎么又变成真有夫家了?”
徐志穹面带苦色道:“我,我也不知道,千,千,千户为,为什么……”
“打住!既然是千户的命令,咱就不多议论了,千户怎么吩咐,就怎么做……”一听徐志穹要抱怨,乔顺刚赶紧堵了他的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别说,“今晚我找个老青灯去北垣,你踏踏实实回去养伤,对了,志穹啊,史川这小子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也打两下出出气。”
董庆山把鞭子递给了徐志穹,史川含着泪道:“志穹,我不是冲着你,我就是嘴欠,我就是想在红灯郎面前显摆显摆,志穹,你高抬贵手饶了我。”
一看史川满身血痕,徐志穹没接董庆山的鞭子,回头对乔顺刚道:“百户,我下不了手。”
乔顺刚瞪眼道:“你个傻小子,这上面要是绑着你,他可不会对你手软!听我的,抽两下,解解气!”
徐志穹长叹一声:“都,都是同僚,两,两下就不必了,一,一下就好,我,我也不用鞭子了,那,那个太疼。”
乔顺刚笑道:“用手?你想打他一拳,那也太便宜他……不是,志穹,你拿那个做什么?”
徐志穹把烙铁从炭炉拿出来了。
史川连声惨叫,肖松庭上前劝阻道:“志穹,差不多就行了,都是同僚,你可不能这样,老乔,你说句话呀!”
徐志穹是乔顺刚的人,乔顺刚不开口,肖松庭也不敢说的太过分。
看着史川那可怜模样,乔顺刚叹口气道:“志穹,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不能烧坏了他袍子呀,那可是彪螭袍,那是咱们提灯郎的脸面!”
徐志穹点点头道:“我把他衣服解开!”
乔顺刚点点头道:“这就对了。”
肖松庭急了:“这,这不行,志穹,你不能乱来!”
徐志穹跟没听见一样,拿着烙铁走向了史川。
肖松庭不是他领导,只要乔顺刚没开口,徐志穹绝不会停手。
乔顺刚不会开口,他恨得牙根发痒,史川差点毁了他仕途。
看着红彤彤的烙铁,史川哀嚎道:“志穹,使不得,使不得,志穹兄弟,志穹哥哥,志穹……”
徐志穹笑道:“史大哥,看,看把你吓得,我,我就是随口一说,还能真烙你不成?”
史川长出一口气道:“兄弟,你可是把哥哥吓坏了,我这心刚才都要跳出来了,我就知道你是个人重情义的人……”
嗤啦!
烙铁放在心口上了。
徐志穹真烙上了。
一阵浓烟飘来,史川昏死过去。
“好,痛快!”乔顺刚喝了一杯酒,起身道,“这事,算过去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徐志穹一直思考一个问题。
史川是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付出了如此沉痛的代价。
那他为什么还要惹祸上身?
这背后到底有什么来由?
掌灯衙门,远比想象的要复杂。
***作者有话说***
在掌灯衙门,武栩是千户,正五品,红灯郎是副千户,从五品,绿灯郎是百户,正六品,青灯郎是正八品,白灯郎是正九品。
有七品官吗?有,特殊官职,灯守,很快就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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