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于先帝朝奢侈享乐数十年,及九哥登基,亦不曾短了她一针一线,非止玉姐,便是淑太妃等人眼内,太皇太后也是个不喜节俭之人。且太皇太后自上回病倒,痊愈后便是话也懒待说、步也懒待走,镇日只在慈寿殿里看小辈儿说话。今日忽地开口,说的又是俭省之事,无怪玉姐惊讶。
玉姐一惊之下,旋即又笑了起来,放慢了声儿劝道:“短了谁的也不能短了您的呐,国家再要使钱,也不差这一些儿,您请宽心。”太皇太后将头缓缓摇一摇,使一双浊目看着玉姐,看得玉姐忽觉脊背生寒,这才说:“老啦,总要与后人留些甚么。”玉姐目视淑太妃,淑太妃亦劝:“晓得您深明大义,您也为孩子们想想,无端省了您的,倒叫外头人怎生说他们呢?”
太皇太后道:“休啰嗦。不肯减,我便不吃饭了。”淑太妃亦无奈,再看玉姐,玉姐只得陪笑道:“容我与官家说,可好?”太皇太后缓缓道:“与他说,也是一样。”
九哥火熏火燎,一面使人北上侦知敌情,一面命北方边城固守,一面又思是否须调陈熙北上,又要想自何处挤出这一笔钱粮来好供应大军。正于紫宸殿里与李长泽等人商议,李长泽建言:“何不宣陈熙来?他久在北方,当知其虚实。”
陈熙尚未到时,玉姐已使于向平往紫宸殿里求见,言明太皇太后欲行节俭之事。于向平看着宰相在侧,一字不敢多言,原模原样儿学了,末了传玉姐的话儿:“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若省出个好歹来,非社稷之福。”
九哥与李长泽等人听了,又添一桩心事。诸人皆知太皇太后大病一场,便不如前,便是好好儿养着,也不定能活几日,实是生死有命。若好生供养着崩了,也还罢了,若俭省而后崩,恐有人说是非,听着也不好听,又恐乱民心。九哥将手儿一挥,对于向平道:“说与大姐,我知道了。”于向平不敢再留,倒退数步,方转身趋出。
九哥对李长泽道:“过一时,诸位好生劝慰娘娘罢。”李长泽等唯唯。
陈熙于枢府当值,不多时便到。舞拜毕,九哥命起,也不与他寒暄,只说:“事情紧急,闲话休说,卿且看。”胡向安忙奉了边关急报而来。陈熙取来一看,眉头便紧皱。他眼睛一扫,实已瞧着平日里最关心的几个字眼儿,却因一时无策,便装作细看。
待想出奏对之言来了,方缓缓放下手中急报,从容对曰:“官家,这也不算太难。天朝对胡虏,除非厉兵秣马,蓄数年及至数十年之力,否则不足以反击取胜。多半是坚壁清野,防御而已。如今朝廷多事,无力出击,只能防守。若是防守,边将足用。”
九哥语带疑问,道:“真个不用增兵?”
陈熙笑道:“燕赵多有慷慨悲歌之士,北方民风彪悍,足用。若是旁的时候还难说,如今因有这灾荒,饭且吃不上,叫他们当兵吃饭,能招来许多。又因蝗灾,遍地无可食之物,胡人必不能持久。”
李长泽嘲道:“真个祸兮福所依了。”九哥也笑一下,又敛容,道:“如此,便令他们就地征青壮,坚守罢了。”又思陈熙久在北方,便唤他来问及北方之事。陈熙亦知无不言,直言北方兼并之事有之,然北人大多纯朴,豪强之族亦不十分克扣佃户,彼此也算相安无事。
待议事毕,九哥便提及太皇太后欲俭省之事,命陈熙相劝。陈熙道:“臣当尽力。却有一请,请官家垂听。今值国家多事,若太皇太后无所表示,臣恐于太皇太后之名有损。想来太皇太后亦有此虑。”九哥静默片刻,叹道:“如此,我便领娘娘的情了。”
太皇太后既减膳,皇太后不得不萧规曹随,她原与这些人并不一心,见这些人行事并不带着她,虽知减膳必行,却不免一肚怨气。因而推说病了心里烦,不想见旁人,唯思娘家人儿,九哥玉姐无奈,只得依她之日,由她召见娘家亲眷。
过不多时,北方传来消息,北地募五万乡勇,皆是精壮之士。于朝廷,这笔钱眼下花得是极划算的,这些个人受了灾,不好一体迁往西南,总要留下人来待蝗灾过去好重耕种,人既留下便要与他们吃食,与其白养,不如令地守土。又号为乡勇,乃是并非朝廷军队,只消过了这一劫,便命解甲归田,此后便不须再发粮饷与他们。
世人也不喜当兵,生恐一朝做兵,一世做兵,改不回来。如今乃是权宜之计,想混口饭吃待灾过的人,也是乐得“投军”。又因传出蝗虫亦可食,京中贵人常吃这个,便有那一等饥饿难耐之人,寻思“与其饿死,不如饱死”,烧了蝗虫来食。滋味自是不如油炸的香,却也吃得。食讫,亦不曾中毒而死,北方便流传开这道食谱。于是男子投军,老弱妇孺捕蝗而食,佐以以蝗换粮,赖此全活者颇众。
又因要捉了蝗虫换粮,又要拿它来吃,这北方被灾者近百万人口,放开了肚皮吃它、放开了手脚捉它。一日照着三餐来捉,竟渐将蝗虫吃得稀少了。朝廷拿粮换了蝗虫来焚烧,反叫围观百姓心疼惋惜:“可惜了,这么多,可能吃许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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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人便凄惨,诚如陈熙所言,蝗虫过境,城外野地里能留个甚与他们?甚都无有!非但没有人吃的,连马嚼的也无。以往围城,好往城外村落里寻些个补给,如今遭了灾,能吃的都吃了,还要待朝廷救济。那一等有余粮的,又是地方豪强,因在边境,那庄园建得也是坚固,点起家丁据守,一时也难攻下。
熬了十余日,终不得不退却,往北逐水草而去。
九哥得了消息,这才舒出一口气儿来,却与李长泽议那安置移民之事。李长泽见他瘦得有些脱相,脸也不曾刮,乱糟糟一把胡茬儿,不由劝道:“事已至此,最难的都熬过了,还请官家保重。”劝他刮一刮脸,用些饮食。九哥道:“没那心情哩。”
李长泽自家也没那心情,不免又想起近来太忙,又忘了与佛祖上香去了。九哥已说:“原本人少,置于原郡县下便罢。如今人多,原本人手便不够使,当另选官员前往,与他们再设郡县。也是防着风俗不同,与土著起冲突。”李长泽道“万户设县,如今总好有三万户,可设三县,置一郡。”
九哥忽想起越凌来了,此人随洪谦南下,洪谦自然言其妥当之处,九哥一提西南便想起他来。因设乐安郡,命其为郡守,又彰其生母“深明大义”,与诰命。越凌父亲安昌侯心头一喜,却将安昌侯夫人气得七窍生烟,且放言:“哪有与婢子诰命的来?!”
九哥听了只一哂,这妇人一张臭嘴,说他夫妇坏话,当他不晓得哩?却与李长泽嘲笑道:“若非她刻毒,这道旨意早叫封驳了,犹不自知耶?!”
越凌生母因子而得诰命,除非越凌奏请、官家特许,否则不得。便是越凌奏请了,九哥许了,若大臣以其违礼,也要封驳了。盖因安昌侯夫人恶名太响,越凌又肯上进,旁人便不免将越凌的好处记在了他生母头上。
李长泽看九哥笑得快意,便也不拦他,肚里实晓得是安昌侯夫人得罪了贵人。宫里故不至特意寻她不是,若有个机会,却也不会叫她好过罢了。为一妇人,于国事繁忙之中争执,委实不值。李长泽便转过话头儿,又说些个宽心的事儿:“北方受灾,南方却是风调雨顺哩。岭南至有三季稻者,虽不如原稻香甜,如今却是宁可不香甜,饱腹要紧。”
九哥道:“好在有南方,否则我也无计可施了。”
李长泽道:“现已入夏,不多时夏税便好缴上来了。臣又想,凡商人行路,须缴税,如今缺粮,不若令其每车货须携五斗米入京,朝廷平价收他们的米。”他有此议,也是防着明年再有灾异。
九哥许之,且说李长泽:“真社稷臣也。”李长泽经他一夸,也是老脸儿通红,他心里想的却是:过了这一茬儿,我必要早早要休致才好。
九哥却想,有这几样应对之策,这一回庶可平安度过。只求上天与些雨水,好救此间黎庶。
宫里人议着大事,宫外人未必便不议大事。官家与宰相议的是灾情、赋税,民间议的却是:天命。
这京里不知自何时,忽地有了一股流言,道是自这官家入京,天下从此多事。先是先帝死了三个儿子,登基后又有兵祸,次又是旱灾,现又有了蝗灾,北方数十万人流离失所。
纵是那一等觉着这官家是好人的,也要叹一句:“真是邪了门儿了!明明是既不奢侈也不好色,更不曾昏聩枉杀忠良,怎地偏叫他遇着这等事了?”也有初时说这官家好,如今又转了心思的说:“许是真个不合适哩。”
内里又有一等浑水摸鱼的,别有用心悄与人说:“你们难道没发觉?自这官家来了,这天下便换了个模样儿。往日北人多富贵,南人多粗鄙。如今呢?南方风调雨顺,北方却多灾多难!别是吸了北方气运补了南方了罢?这官家生母是南人,如今中宫娘娘也是南人哩……”
此话一出,听的都惊骇已极,慌将手一摇,道:“可不敢胡说八道哩!”心里却不由记着了这个说法儿。
这样的说法儿,北方受灾之地亦有。纵有着不悟与清静等先前为官家造势,听的人终是半信半疑。
这一日,京郊一户庄院里,朱瑜接着了朱清。朱瑜虽离了朱震府上,却有朱震与他安排了田宅,虽不如京中府邸,却是安闲适意,也不与京中朱氏有甚交际,只闭门度日。前年娶一乡绅之女为妻,京中晓得了倒与他些贺礼。如今儿子都生了,朱瑜忆及往事,恍如一梦。
见着朱清,张口唤一声:“二叔。”又闭了嘴。朱清笑道:“叫了十几年,如今再叫一声儿,又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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