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九哥当朝抛出要与章哥行册封之典,又欲于朝臣内“风气淳正之家”里挑选太子伴读,朝臣们便将原本放在后宫的眼睛又挪往前朝里来了。后宫再如何,终须倚着前朝,纵以武后之威,也须是天子妻、天子母人才服她。否则不过一陈硕真耳。
头一条儿要紧的是太子太傅,余者亦有太子少傅等,却以太子太傅为首。朝野纷纷猜测,有说苏正乃皇后之师又与官家有旧谊且是一代名儒教导过先帝,恐怕是他;也有说钟慎掌御史台许久论理当调换、又是进士出身,调做太子太傅也非不可;亦有说如今国子监祭酒风骨凛然,教书育人多年,也算合适。
梁宿听着了这许多猜测,便说九哥:“还请官家早下决断,否则任由猜测,如不能择一力压众人的,这些个人选之间或要生出瑜亮之心,不利和睦。”
九官心内原有人选,当即将手书的草稿递与梁宿去看定的乃是丁玮。梁宿不由迟疑道:“丁玮已入政事堂,臣等年老,不能久侍陛下,恐力有不逮,贻误国事,正欲请退。丁玮正年轻,最难得是心细不刻板,如今叫他做太傅,这……”
九哥听着梁宿有引退之意,先将丁玮放至一旁,问梁宿道:“相公何出此言?何以请退?”梁宿将手儿连摆,道:“官家请毋多问,人老了,最易做恋栈驽马,臣好容易下了决心,好做个有德之人。官家若挽留,臣之心便许要不坚,是要晚节不保。如今官家孝期已过,北地宁静,宫内安宁,臣不趁此时走,更待何时?”
九哥再要挽留,梁宿竟于御前将两手掩耳,九哥不得不自座儿上跳将下来,把着梁宿两只腕子,强将这老翁两手自耳上摘下。不想梁宿虽老,力气却也不小,九哥真个费了些力气,再看梁宿,眼睛已闭上了,只作睡着。九哥附其耳畔道:“相公纵有意山水,也须将这年过完罢?难道不用交割?”
梁宿这才睁开了眼睛,九哥也不松手儿,把着梁宿两只手道:“还请相公毋远离。”梁宿笑道:“臣在京为官数十载,自翰林院至政事堂,家都搬了来,儿女不识乡音唯解官话,又好往哪处去?”九哥这才舒心一笑:“如此,相公便如苏先生一般,如何?”
梁宿许之。却又问九哥:“那丁玮?”
九哥道:“难不成太子师傅只有太傅一个?难不成做了宰相便不能再做太傅?政事堂也不是只有一个宰相。且,天子为人父,与寻常人不同,我的儿子又不要考状元,经史律令他晓得便可,太子要学便要学做人、学为君。苏先生人品高洁,却有些过于正直,可令开山教书,至于教太子,我想请苏先生为少傅,授以经史。好叫丁相公做太傅,授以为人之道,与他解说些朝政人心。”
梁宿肚里吃了老大一惊,暗道,这官家看着年轻又严肃,肠子也渐会拐弯儿了,我这一退,退得委实是妙!口里却说:“苏正乃是先帝授业之师,令其居丁玮之下,不可。要便与太傅,要便索性不拜。使太子时常往顾问,也显天家重士尊师之意。”
九哥一想,点头道:“相公说得是,是我疏忽了。”又将原先意定之人拿来与梁宿商议。梁宿亦尽心筹划。苏长贞是天下皆知的书呆子,只消他不立于朝,人知其性呆,便不以其耿直为意。丁玮又是个聪明人,也不会有事。他女婿温孝全又归京了,儿子来年便要调做个礼部侍郎。再不退,便有结党把持朝政之嫌,不如急流勇退,免有流言传出,君臣彼此难看。
九哥这里,梁宿固是引他听政议政的半师,却又带着许多先帝朝的痕迹。先帝朝官家垂拱,宰相任事,先帝但有举措,不与诸臣找麻烦便是好的了,是以诸臣多劝先帝“垂拱”。九哥虽非完人,却有些个抱负,许多老臣便与九哥不大合。此等老臣亦是一片忠心,这于九哥还不如对上奸臣奸臣不须保全。
如今梁宿有意避让,九哥自是以其识趣。是以梁宿之子、婿拔擢之事,九哥也应得极痛快这两个总比梁宿年轻许多。
梁宿与九哥商谈半日,出便奉九哥之命,言太子太傅乃是丁玮、太保朱震、太师于蓟。这三个人皆是进士出身,然丁玮是正经书香之家,朱震却是勋贵子弟考出来的,于蓟之父于廉却是曾任宰相、于廉岳父亦曾为相。梁宿与九哥这番挑选,实是煞费苦心。至于其余师友,皆自朝臣。
旨意颁出,果然无人反对。本朝东宫无属官,否则孝愍太子当时便不至撑得如此辛苦。九哥深明其害,却又不与章哥另起炉灶,却与他共用一班人马,使宰相兼领太子詹事府。如此,好使父子无间,又可令太子知朝政,有人帮扶。
太子师傅已定,次便是择其同窗。因帝后有言,这回择的是真同窗,并非仆役之流。于是京中幼儿平白于秋冬之季叫家中长辈逼出一身汗来,无论勋贵与清流,皆再四要子孙用心读书,临时抱抱佛脚也强过甚都不做谁个晓得帝后为太子择友的标准呢?
朝臣明里暗里朝九哥打听,也探听不出甚内情来。于是便有内外命妇往玉姐跟前,意在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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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和睦,没有旁人插脚的地方儿,内外人等也都省心,只消奉承好了皇后,便不须担心一旁再有个宠妃不喜。崇庆殿里人来人往,许多命妇请见。秀英、苏夫人、霁南侯夫人、义安侯夫人等亲近之人之外,尚有孝愍太子妃的母亲、梁宿的夫人、钟慎夫人,慈寿殿内,还能见着原侯夫人。
凡亲近之人,皆是她长辈,说话便直白些,都说:“你遇着一个好官家,当珍惜。”这话以秀英说的尤多,亏得她闺女嫁在宫里,她一外命妇不好频繁入宫。若在宫外,只怕这岳母便要成日往女婿家里跑,耳提面命叫女儿对女婿好些再好些。
这一日,秀英又来,玉姐渐也摸着应付她的法门,这日秀英再来。玉姐虽依旧一身朱红大袖衫儿、明光璀灿,头上却不严饰,只挽个髻儿,斜插支挂珠钗,别几根簪子。手上镯子也只带一双,戒指亦除了,将手边放个针线笸箩。
秀英来看了,便欣慰一点头,笑问:“娘娘做针线来?”看是做男子衣衫,笑容更深,“官家虽不缺衣衫鞋袜,娘娘亲手做的又与旁人做的不同。是一片心意~”
玉姐逃过一劫,心下大慰,亦笑道:“如今宫里人少事少,我早起往慈寿殿里问安回来,打发章哥写字儿,闲着也是闲着,便做两针。”秀英上前将针线看了一回,见针脚又匀又密,便说:“做得真好,略慢些儿也无妨的,现已深秋,觉着不如去年冷,想来今年冬天也要暖和些儿,这件儿厚衣衫却不急着穿。”
玉姐怕秀英再念叨,忙说:“我不过闲时做两针儿,想着正旦又将到了,我总要备些针线与太皇太后表表心意。”秀英更是满意,又提醒道:“皇太后那处也休要忘了,那也是你婆婆哩。”玉姐笑取出几样针线来,一一展与秀英看:“都有,连淑太妃的都有。还有宫外阿家的哩。”
秀英这才满意,复说起与章哥择伴读的事情来:“外头传说要择一、二十人,可是真的?我道娘娘先前叫我看看各家孩子,是要择顶好的一两个哩,这么多人,是没有先例的。”
秀英却不知,这乃是九哥与玉姐平生恨事,这两个也是命好,生来便有先生单独教着。九哥与前头兄长岁数儿差得略大,玉姐家里常年一根独苗儿,少时便没几个能一处玩的同学,听着旁人往外读书,同窗许多,又玩又笑,皆深深遗憾。且九哥又要借此笼络人心,玉姐又要与章哥寻些个情深意笃的忠臣打小儿栽培。
玉姐听了秀英这般说,便道:“人多了,热闹。小儿郎拘这四方天四方地里,寻常门儿也不得出,再不多些人,怕不要闷坏了?宫里原就阴气重,多些个小儿郎,也好冲一冲。”秀英听了便问:“这是方丈说的还是首长说的?”她因知玉姐常召僧道入宫,是以有此一问。
玉姐笑而不语,秀英只道是他两个说的,却不知这一僧一道从不曾这般说,却是为玉姐背了一回黑锅。秀英转问玉姐:“娘娘可有甚章程?说来苏先生的曾孙,便是六姐的儿子,年纪也与太子相仿,他家风气是极好的。又有梁相公家亦好。苏家五姐儿说与礼部尚书家孙儿,可惜是个姐儿……”又絮絮叨叨说得不少,总是与她相熟的人家。
玉姐道:“娘且休看旁人家,回家好生将珍哥立起来,我都没看过他几眼,正好到我眼前看着,娘可放心?”秀英与洪谦说话时,也曾说着珍哥之事,心里是想的,听玉姐说破,口里却问:“官家意下如何来?”玉姐含笑点头:“他自是允的。”
秀英更想打听其余,玉姐道:“左右人多,但凡孩子能看,总是有一席之地的。若是不好,难不成还能总留在宫里?自有旁人替换进来。”秀英听了这一句话,暗暗记下,回去又传将开来。听她这消息的人各回去斟酌,原有长辈偏心的,此时也不免要将心正上一正,择那好的奉上。
伴读却是九哥亲自挑选来,是日,九哥亲携着章哥,于崇政殿里内诸子弟,玉姐却往慈寿殿与太皇太后闲话。太皇太后并不担心,盖因陈熙儿子超龄,而陈烈之子她预先见过,颇有些顽劣,已命此子并不参选。
九哥与章哥选定了人,却携往慈寿殿里来,太皇太后见九哥尊重她,从自至尾都是笑着的。招手儿叫章哥过来:“与我一处坐着,叫你爹娘坐一处去。”又看高高低低二十个孩童,皆着锦衣,并非一色粉雕玉琢,兴平侯的孙子便生得肌色微黑、于蓟曾孙两条眉毛支支楞楞,太皇太后不由有些儿发怔。亏得数十年宫廷阅历,旋又面色如常,各赐了金帛与他们。皇太后便跟着与了赏赐。
到得玉姐这里,与他们每人冬季炭火、夏季冰盘的份例,九哥与各人笔墨纸张为赐。这些个孩童里,也有深沉内敛依法度而行的,也有眉眼灵活,说话儿都比旁人快上半个音儿的,座上几个却都一视同仁,并不即时显露出来。颁赐完,即令归家。太皇太后也说乏了,九哥等便即告退。
退往崇庆殿里,玉姐便问九哥:“你看这些孩子都还使得?”九哥笑道:“使得使不得,全在他们,又不是铁打的椅儿与他们坐,”抚章哥脖颈儿道,“世有贤愚,你可学着甄辨了。”他们父子说话,玉姐并不插言。等两个说完,玉姐便将旧事重提:“东宫我不想多用宦官哩,好与章哥选书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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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听她一提,便忆起来:“是极。也许伴读携书僮儿入内罢。”
旨意下时,朝廷上下又是一片哗然。玉姐心里,小茶儿的儿子还在永嘉侯府里养着,岂非天生一个好书僮?想来九哥心里,也有好些个人选。
不想御史却又生出一事来,道是:外男入禁宫,不合体制。
九哥便将先时与玉姐商议的严肃宫规一事旧事重提,又言“旧时宦官乃以犯罪之人充之,犯人何得近君侧?今之宦官皆良家子,盖因贫寒衣食无着,本已哀苦,复行宫刑,有违天和,仁者所不为。”竟有禁绝宦官之意。
因有黄灿之事,御史们便不好再冒然上本,悉问于钟慎。钟慎心里苦笑:如此,宫内宦官便少,此时将话说出,日后再添宦官便是自己打脸,自认不仁。宦官之初,虽是因犯法之人受宫刑,入宫廷却是为防着宫人宫妃与外男有奸事。如今这一出儿,却是釜底抽薪,宦官少了,宫妃宫人自然也要少。
也有人与钟慎一般猜了出来,却不敢说。京中妇人里却说,这皇后果然有些个宫外南蛮子的小家子气,连官家都有些不大度了,将宫里当做寻常民宅来待了。须知这“可用宦官”也是一条殊荣,除开皇宫,些许王府亦有宦官,再往下,便无人可用宦官了。
于是有人借此往永嘉侯府里去,请永嘉侯往劝皇后。玉姐听了,将嘴儿一撇,道:“他们总烦着妇寺干政么?我今替他们将这妇也除了、寺也除了,他们还有个甚的不满的?有这心思,不如去想着如何辅佐官家,创太平盛世,那才是真大气,否则装得再清高孤傲,也是小气巴拉。”
朝臣目瞪口呆,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苏先生正与不悟下棋,听了此事,将棋子往棋枰上一放,拍桌大笑。不悟道:“你教的好学生。”苏先生正色道:“她幼时便常常拿歪理来噎我,今日终于有人与我一般遭遇,真是可喜可贺。”言毕却又笑。
不悟斜他一眼,心道,你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噎人。
这皇后生就一张利口,又有满腹歪理,朝廷上下便没几个人敢撄其锋,却也有人腹诽其“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秀英听了,不免又往宫里说玉姐一回。这番再多针线都拦不住秀英的嘴,玉姐座儿上歪来歪去,足听秀英念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朵儿上来救她:“夫人,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利,这才略有些火气,将家中脾气翻将出来。”秀英听了,先不说玉姐,一迭声催问有无看过御医。
玉姐心里自有数儿,她与九哥如胶似漆好有小半年,又都年轻,许是又有身孕了。秀英也顾不得逾越,催朵儿宣御医来。玉姐道:“我也觉着略有些个……”总是要有些吉兆。这一回不晓得又要编个甚了,总不好越过章哥,只得说梦掌中握明珠。也不管生出来是男是女了。
秀英得了这好消息,亲眼见玉姐躺下歇息了,这才告退归家,与洪谦报喜不提。
不几日,却是册封太子大典。玉姐故好强,也须仔细安胎,且是章哥大事,总不好母亲去抢儿子风头,便只等章哥来拜见。又指点湛哥与章哥行礼。大典好些个仪式却是在殿外,又要往太庙祭祀,又要祭天。幸尔今冬天暖,纵是老臣不耐冻,身披件裘袍也不觉冷。
礼毕,靳敏且笑:“也是官家与东宫带来的福气,今冬不似去年寒冷,倒好少冻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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