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因吴王薨后之礼遇,朝廷上起了争执,御史黄灿比出先帝时越王旧例来,弄得九哥与政事堂皆是面上无光。黄灿做御史便做出心得来,此番为这两日之争,居然做出个“死谏”的模样来。
钟慎因手下有了这样一个御史,不得不朝九哥表白一回,又去劝黄灿。黄灿正在家里装病哩,钟慎来了,直入榻前,道:“你只管闹来,你一闹,便要先处置你的事,处置完了,七日早过了。你谏也是白谏,难不成你真个是好名?不计成与不成,只消扬名便得?”黄灿将脖儿一挺道:“难道袖手旁观?是御史之耻。”
钟慎与他说不通,只得换了个说法儿:“若官家一旦过继,便将本生父母亲戚抛诸脑后,岂非凉薄?日后说起,便说全是叫你逼的!你真个便好青史留名。”语毕,一甩袖儿,转身便走。
说得黄灿心头一凉,原本躺倒的,此时爬将起来,一只手儿还朝钟慎伸着,口里道:“慢走!我本意并非如此!”
钟慎嘴角儿一翘,这才转过身儿来道:“你明白便好!”
纵这黄灿明白了,九哥也与了他赏赐,事情已被他叫破,却不好不另议一番。廷议时,黄灿心中惴惴,心既虚,嘴便不利索,吱吱唔唔。朝上便有晓得他得了九哥赏赐的人,暗骂他:拿人手短。却又知九哥并不曾做甚过份事情,也算不得“贿赂御史”。更因觉梁宿等此番安排,也是合情合理亦不违礼法,是以便将一腔不满,番往黄灿头上倒去。
这原本是好事,不想这黄灿肯忍一时之气,却忍不得被这许多人说不好。叫这许多人“攻讦”,便被“攻讦”成了一头丁玮口里的犟驴。当下也不吱唔了,嘴也利索了,复又拧过来说那“防微杜渐”。将九哥欲晋郦玉堂爵位一事复提将出来,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今日敬本生祖父,明日晋本生父,至于后日,我不敢想!”
九哥叫他说得一张脸儿黑似锅底,细看时,却又是黑中泛着红、红里透着白、白里渗着青,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梁宿心里恨不得天上劈道雷下来,将这满嘴里跑马的黄灿劈死算完!梁宿等人,千怕万怕,便是怕九哥有“逾礼”之举,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都晓得了,却谁都不能捅破这层纸。
今日黄灿居然当朝说将出来了,九哥叫他说了个张口结舌,表白不是,不表白也不是。梁宿等连个圆场也不好打,还是朱震出来道:“凡事讲求实据,纵是御史,可风闻言事,亦不可无凭无据定人罪过,何况是说官家?黄灿,你失仪!”
梁宿趁势将黄灿喝退。黄灿出这一口恶气,冷静下来便出一身冷汗,腿儿也软了,手儿也颤了,哆哆嗦嗦退往列内站了。朝会至此,便无法开将下去,只得散了。
于是政事堂诸人并朱震、洪谦、国子监祭酒等留紫宸殿议事,又急召苏正入宫。一干人聚往一处,齐议此事。
紫宸殿内,靳敏道:“此事当速决,否则一是吴王丧事不好办,二是今年乃官家登基后头一回大考,各地举子已到了许多,拖延下去,恐风评不好。也有失朝廷体统,有损官家威仪。”
田晃恨声道:“这个黄灿!”
九哥将手儿无力一摆,道:“他是御史,总不好封了御史的嘴,纵他是胡说,也不可降罪,否则日后便无人肯劝谏了。眼下,难道要依着他?”说话时,已将眼睛看向梁宿。
梁宿一时不敢接话,若止吴王一事,梁宿自可斩钉截铁,事涉郦玉堂,黄灿又暗示着“日后”,九哥若要与郦玉堂追尊个皇帝,可怎生是好?为讨好官家,固可允之,然却难逃千载骂名。
丁玮见梁宿不语,恐九哥怀疑,接口道:“定已定了,如何能改?只他说得难听,此事不可便这样了结了,总要有个台阶儿好下。”
朱震这才接口道:“吴王丧仪,官家并无失礼处,是黄灿不学无术。从来法理不外人情。”
九哥听了朱震所言,大出一口气,不想苏正一直默默,却忽然出列发问道:“黄灿之语,非在吴王,乃在‘日后’。”殿内一时无声。洪谦道:“日后怎地?”苏正道:“日后官家要做甚?要将人情做到几分?有人做三分,有人做五分,有人做十分,更有人要做到十二分。官家呢?”
梁宿与丁玮听着苏正这般说,心里一齐发急,暗道原以为这老苏出去十余年,已有些接地气,何以往书院里几年,又呆回来了?
九哥将牙一咬道:“我也自幼读诗书,如何肯做逾礼之事?”苏正原与他眼儿对眼儿,一丝不肯让,此时便垂下眼来,沉声道:“如此,是社稷之福,亦是官家之福,更是臣等之福了。官家以礼立,若自家坏了礼法,吾不知后来者当如何自处。”语毕,颤颤悠悠,又站往原处了。
苏正说话时,洪谦一直听着,直到他说完,洪谦道:“若有人不肯叫官家做人情,欲借此辖制官家而邀名,又当如何?”
九哥听他开口,心头更是一松,拿眼睛往下看。丁玮心头一动,道:“自是不可令此辈借官家邀名。”他却更担心苏正所言之事,怕九哥将人情做过了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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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里的老人儿,虽各有儿孙要顾忌,不免有些个油滑,心底实是不想九哥“逾礼”。却又担心,九哥委实年轻,纵他今日做不成,明日做不成,熬个十年,满朝老臣便要去个七七八八,余下皆是九哥栽培之人。届时官家违礼法,那便真个是笑柄了。又怕自家儿孙要卷入这礼法之争里,受那牵连。
诸臣里,梁宿便是个打头儿的,旁人不说话,他却是不能不说的,咬牙站道出来,对九哥道:“不若借此机会,明示诸人。”
九哥道:“如何明示?又如何取信于人?我为君,当字字千钧。为一事,一而再、再而三表白,如何使得?!”
梁宿垂眼道:“官家如此身份,纵在民间,也要有些个说道,何况为君,天下的眼睛看着?君却有一策,可解此困。只是……请官家言而有信,毋令君臣贻笑后世。”
九哥道:“卿且说来。”
梁宿道:“臣等请于太皇太后,请她发个话儿。则于太皇太后是体恤官家,于官家,若与太皇太后许了诺,也是安太皇太后之心。”
九哥默然,心内实升起一股怒气,却又有些黯然,道:“如此,使得?”心里却道,这法子却与大姐想的一样,看来他并非有恶意。
朱震道:“使得。”
洪谦道:“官家的人情,诸公以为要做到几分?”
此话说得着实厉害,苏正也将眼睛瞪得更大了些儿。梁宿断然道:“不可溢,亦不可不满,”朝九哥一拱手儿,道,“请为吴王缀朝七日,请晋渤海郡公为渤海郡王。”
九哥道:“便如此罢。”梁宿道:“臣等可谏,官家却要令太皇太后安心。”九哥许之。
却说,这梁宿等人先谏九哥,得九哥之诺,便请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久不干朝政,亦无从干起。忽听得宰相求见,不由纳罕,还是淑妃道:“朝上为吴王争哩,相公们来,恐也是为了此事。”太皇太后道:“我道为甚?原来为这个,这却是寻我讨人情来了。”淑妃不由担心,太皇太后道:“你懂甚?我便不与这人情,人便做不出事来了?我为甚避让皇后?非止因她小小年纪便有主意,更因她年纪小,我更已老了。两眼一闭,身后也只好由人捣鬼。不如卖个人情,也好自在些儿。”
太皇太后原打量着梁宿来做说客,她便好发话,叫九哥亦不可忘吴王系之生恩。不料梁宿与太皇太后说话儿,起先说着都好,太皇太后肚里明白,也与他台阶下。待梁宿与太皇太后说及郦玉堂夫妇时,太皇太后面上便变色:“说吴王,怎又说到渤海郡公了?”
梁宿道:“一事不烦二主此事尚须娘娘发话,不若一并办了。”
太皇太后作色道:“相公也是状元,也是读书人!何以先前谏着官家不令晋爵,今却来做说客?变得也忒快了!”
说得梁宿脸上一红,旋即又觉气壮总是得了九哥允许,不做日后与郦玉堂追谥皇帝之事。便说:“臣等已谏官家,官家许效汉宣帝故事。”太皇太后道:“那是个甚的故事?”
梁宿道:“汉昭帝崩而无嗣。宣帝是入继昭帝后,并不追谥其亲祖戾太子为帝。”
他这却说中太皇太后心事,太皇太后年愈高,便愈想着生死之事,神神叨叨,怕的便多,唯恐死后“无颜见先帝”。太皇太后道:“你们说的却做不得准。”
梁宿道:“臣等自劝官家与娘娘立约来。”
当下,太皇太后许以声援九哥,九哥却与太皇太后约誓,藏书太庙,约日后不追谥郦玉堂为帝。
至此,太皇太后降下懿命,九哥缀朝七日,郦玉堂晋为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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