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玉姐降世,阖家上下便开始盼着秀英怀上下一胎,前几年有个好消息,瞬间变作噩耗,不想在这当口儿,居然又有喜信传来。玉姐尚须思索片刻方明此中深意,苏先生已是眉头一展,也为程老太公高兴。
玉姐眨眨眼睛,喜问小茶儿:“你怎生知道的?”
小茶儿合不拢嘴,道:“我在那头扫地哩,见娘子上房那头忙乱,悄悄儿过去看了,她们原说娘子不舒坦,我还道有甚不好的事儿,没敢来说与姐儿。后来请了个太医来,不多会儿,里头就有人欢呼起来,我乍着胆子听了一回,这才听了出来。后来见咱家官人亲送了太医出来,正说这事哩,再错不了的。”
玉姐笑开了:“真个是好消息?”
小茶儿道:“我听得真真儿的。”
玉姐看了一眼苏先生,与小茶儿主仆两个方想起还在这位老先生跟前呢苏先生却非不通情理之人,纵要教导玉姐稳重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儿,倒是体贴地放了玉姐半天假,使她赔母亲去。玉姐与苏先生行个礼,苏先生笑着把手儿一摆:“快去罢”
玉姐眼睛一转,却不先提脚走,先问苏先生:“晌午先生想吃个什么?这会儿外头乱着哩,厨下恐也不太平,先生想吃个甚,叫小茶儿说与袁妈妈单做了拿来。”小茶儿顺口道:“是哩是哩,总不能慢待先生。”
苏先生道:“你两个又弄鬼狼狈为奸说的便是你们”他教导虽严,然女徒与男徒毕竟有些差别,玉姐又伶俐懂事,心中不免要纵容一二。玉姐也不甚怕他,拽着他的袖子来回晃荡:“快些说哩,我既想到了,便不能叫先生受亏哩”
苏先生无奈,只得随口道:“与我两个素菜便罢,有豆腐干儿来一碟,素酒来一壶,与我两个盅儿、两副箸儿。后半晌你们想也无心读书,便放半天假,我也得松快松快。”
玉姐记下了,待要回头吩咐小茶儿,小茶儿已口舌伶俐复述一回,玉姐道:“我也是这般记的,先生看还有旁的不?”
苏先生道:“再没了,极周到,你们去罢。”玉姐笑嘻嘻与小茶儿退了出去,两人俱是脚下轻快,一路奔到秀英房中。
秀英一脸红晕与林老安人说话,连久在佛堂诵经持斋的素姐都来了,林老安人正不厌其烦与秀英说着诸般忌讳。素姐纵插不上嘴儿,光看着、听着,也觉欣喜,见玉姐蹦跳着来了,素姐忙道:“你怎地过来了?仔细脚下,休要绊着门槛儿哩。”
玉姐进了房内便把脚下放松,倚着素姐,离着秀英三尺往亲娘肚子上看,满眼敬畏道:“他在里头呢?”恁般小哩。
秀英且羞且笑:“你这小油嘴儿,”把手一招,“你过来。”
玉姐小心踮着步子凑近了,秀英嗔道:“你哪有恁般小心了?我在意着就是了。你怎地跑了来?不该上课的么?跑了来仔细先生说你。”
玉姐道:“先生说家里有喜事,与我放假。”
秀英因成了洪家妇,却反把女儿留于娘家,十分觉得对不起她,又想自家有孕,若是个儿子,倒好将玉姐换将出来,若是个女儿,换也无益,语气比平常又软上三分,伸手理一理玉姐额上乱发:“既放你假,便歇上一歇儿。”
玉姐道:“我不累。”满眼好奇只在秀英身上打转儿,上一回秀英有孕,她既喜且酸,这一回却是实打实开怀。也是叫上一回吓怕了,拍胸脯向秀英道:“这回娘只管歇了才是,有甚事,我与娘打发了。”
逗得秀英一笑:“你才多大哩,能做甚?”
玉姐道:“有甚是我不能做的?”
秀英语塞。
林老安人这许多年来甚样坏运气都沾上过,凡事却不敢都往好处想了,早作了坏打算。听玉姐如是说,却想也该令她管些事练练手了,哪怕是秀英这样也好过素姐那般,当即拍板:“玉姐原是看着你办事,如今也好独个儿理一理事,反正在这门里,我们还能看着哩。”
玉姐得令,早将该如何分拨调派之事想了又想,林老安人与秀英早就有意培养她,处置家务也不避她,还时常点拨,如今做来也似模似样。
玉姐费心的头一条儿便是合家上下的吃食,程家自在乡下有田,每年乡间缴来米粮,总要在家中库里囤上几大囤儿。主人家**米、下人吃糙米,此外菜蔬、鱼肉、鲜果、茶点等除开能存得住的新鲜尖儿,余下皆要往街上买去。又有柴禾、调料,隔不几月便要换一次新箸、失手打碎的盅儿、碟儿等。
其次方是门户,盖程家非初立,旧有看门之人皆在之故。再次才是账房等处也因前者皆有成例。又有到外间买衣裳一类,玉姐心里也都有些数儿。
玉姐心道,我是头回理事,须得周知诸人方好。命使小茶儿请来程福,传话下去,近来家务由她来管。程福是程家老仆,颇知家内情状,见此情形,也道寻常。当下点起人来,一总到秀英上房处,众人都觉新鲜有趣,秀英理事之时已过十岁,比玉姐今年还大着两三岁。及见到秀英上房,林老安人等皆在,便知不过是令玉姐试一试手而已,也都笑着站好。
玉姐将脸一板,小脸儿微红,先与众人寒暄:“因娘子要静养,老安人命我理事,大家都要帮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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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忍笑道:“都听姐儿的。”
玉姐肚里有盘算,说来也不怯场,初时不过把各人所担之职复述一回,众人听她说得清醒,也觉有趣。玉姐见众人点头,胆气更足,其次便说至秀英之事:“娘一应饮食交与袁妈妈,袁妈妈旁的事都不用管,单一个灶眼为娘整治汤水,旁人但吩咐你,你也不须管,只不许误了娘的事儿。煎药的事儿,交与小乐儿看着,旁人皆不许插手,小乐儿也不能疏忽,我只问你。娘身旁服侍事只交与小喜儿。大灶上还交与齐婶儿,单管家里人饮食。”
林安人深觉诧异,于旁听住了。又听玉姐道:“早晚门户看牢了。又有家什等,碟儿、碗儿易碎,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一月许碎一件儿,再多了,我也不打你,只管问你补还回来。”
继而是交际之事:“凡有来往礼物事,交与程福照管,也要说与我听,一同报与老安人。外头田地、铺子、仓栈皆租出去,只管收租子,咱家且不须管,实有事,说回来家内商议。家里一季衣裳、每月月钱、一日餐点,还是照旧,”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苏先生是我先生,须得尊敬,娘既已有了专人服侍,旁人误了差遣,就不可拿我娘说话。实是娘这里有急事,也不许推拖,你办完了,回来禀我,我与小喜、小乐、袁妈妈三个说话。爹那头宅子还没修好,与咱家一道住,待修好搬迁,有甚更改,我总与大家说。”
林老安人且惊且喜,笑指女儿、外孙女儿道:“她比你们两个强。”秀英但笑不语,素姐也是放下心来。
玉姐已说至最后:“先生教我,不教而诛谓之虐,我今将规矩说了,便是教过了,谁出了错儿,我可是不依的。只盼大家各司其职,一家红红火炎过日子哩。”
众仆听得惊疑,却也叹服,暗道到底是家境不顺,孩子早当家。一齐应下,玉姐道:“先小人后君子,话说开了,往后好相处哩,好过现在说着好好好,日后翻脸无情做恶人。只管做好了,我通情达理哩。厨下与账上留下,且说近日开销,拨钱买菜,往铺子里买夏衣。”
众人不及却得太远,便嘀咕开来,不外说些“平日就说大姐儿伶俐,不想做事也有一手儿”一类。
程福等留下来的人便见林老安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只管说:“我玉姐就是能干。”程福也欢喜,却不免忧愁看玉姐一眼:女孩儿家能干有甚用?不如能生哩宁可呆些笨些,只要福气够、动道好便成。要这般辛苦做甚?没的叫人心疼。
又听林老安人问玉姐:“你要与人说甚哩?”方知先前玉姐说话竟不是林老安人预先教的,乃是她自家想的。
玉姐道:“算菜钱哩,我却才看了账儿,这几日花销多哩,记的却不对。爹已关了银子到账上,爹娘花费从那里出,家中账上不出这一笔。男子汉养家哩,休要两处记混。”
程福把老眼瞪大,心道:真是个人物。
秀英啐了一口,道:“你倒分得清哩。”
玉姐道:“亲兄弟且要明算账哩,爹既立了户,就是当家人,因有事方在这家里多住些日子,却不是占便宜的哩。袁妈妈与小喜小乐算老安人关照,人使便使了,钱却不好再使的。”
林老安人又逗玉姐:“你且算账来。”
玉姐道:“我会算哩。”家内开支,不过就是几斤肉、几条鱼一类,极好算,玉姐学算数年,算盘、算筹都粗通,一一算来,与程福所算也不差。当下立了两本簿子来,分记了,且说:“等娘方便了,把这一本交与娘。”
又说:“今天与大家说这些话,晚饭加个肉菜,钱从账上支。”看得程福与林老安人等面面相觑,惊喜万分。
玉姐却又有主意:“娘不方便,怕不好接着动工哩,那头宅子不好再动,休等我兄弟降世再作区处。择的吉日却不好改,不若订了泰丰楼作宴客之处,也好使人都知道。”
林老安人一拍桌子:“便是这样做这是两家大事,我也是嫁孙女儿哩,这份钱我要出一半儿。”
玉姐道:“还有哩,现停了工,待爹中了秀才进了学,却不好只在这处请人,卡着时日,秋日过后的吉日先择了,到时候秋忙也过,正好有闲人,工钱也便宜,可修那头房儿。开春儿便能住去。”又取历书来,自家看了一看,指了一日,这看历正在六艺之“数”中,玉姐年幼,繁复者固然不会,这等看历书却是学过了。又使程福去约人谈价。
程福领命下去,玉姐改了颜色,憨笑问秀英:“娘,我做得可好?”
秀英道:“美的你”林老安人道:“有恩有威,有软有硬,方能管得住人哩。”
不想玉姐却有主意:“娘,爹新立户哩,却只有个宅子,又没旁的进项,方才我看爹账上还有些银钱,不如买几亩田放租,再有余铺,或买仓栈、或买铺子也租将出去,有进项才好生活哩。”
秀英骇道:“你怎想到这些?”
玉姐奇道:“‘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国如此,家亦如此啊。凡人立处,只要生活,总要有衣食有花销,衣食便是田地,银钱也当有进项。实银子不够,便先置田,有田便饿不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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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讲课,总讲些大道理,有了洪谦来听,更是如此。遇上个玉姐好琢磨,小孩子家也不知是怎生想,竟也“融会贯通”了起来,无怪秀英惊骇了。待听玉姐说这文绉绉的言辞,猜也是苏先生授课之故,只想苏先生那样人,必不会教授女子买田置地,想来又是玉姐自家独创。
秀英大笑,心道,这可万不能说与苏先生听,人家说着家国天下,这丫头想着买田置地哩怕不要将先生气个倒仰?
林老安人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我来教你买田。你也不须太操心了,你娘还有嫁妆哩,我与她十顷上好水田、一处仓栈、一处五间铺子,够哩。”
玉姐道:“不是爹的哩,说出来不好听。”
额上被秀英戳了一指,且笑骂:“油嘴儿的小冤家。”也由着这两人去了。自此林老安人便教玉姐如何买田置业,何等样为好,何等样是差,“可不敢止看这田,还要看周边哩,连作一片的最好,离水近的上佳……”
买卖土地是大事,若非凑巧,非一时半刻之功。玉姐生日又到,算来今年整八岁,林老安人却不令她自己料理生日,又觉留她姓了程,不知何日能随父母去,有心与她做大些,因程老太公三年丧期未好,不好大吹大打,只请何氏母女等来吃酒玩耍,宾主尽欢。
待玉姐生日过,程家又复闭门,洪谦依旧读书备考。玉姐悄悄问了苏先生,苏先生将眼一斜:“读这些年书,是个人都能考中秀才哩。”此话不假,自来秀才是最易考的,科考之书且不必全部会诵,能通三经便可。作文章也少,且不是与各处精英作比较,在苏先生眼中,考不中的全是笨蛋
玉姐吐一吐舌头,回与洪谦道:“爹,我问过苏先生了,先生说你必能中的。”
被洪谦拧了脸:“你小小丫头,凡事自有爹娘为你操心,偏你自家操不完的心来且玩去,万事有我哩,看甚田地,嗯?”说着又揉一揉玉姐的小脸儿,“小孩儿家,想多了会长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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