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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6章 诡计
    却说这余二姐一颗心,总往程谦身上打转,合家叫她气得没了脾气。余太公已定个计来,要赚这程谦来做女婿,口上念着“儿女都是债”,细细思量,自已止有一子,有一个女婿来相帮,也不算差。想来程家也无力与自家一争,又多赔些银钱,拿捏着人家命脉,连程谦头前的闺女都想好了出路,余太公觉得自家办事也不算太欺负人。

    只想不到,这余二姐真是前世冤孽,直如疯魔一般,竟是等也等不得。初时隔数日程谦便要叫余家父子拐到家中说话,她还能偷看几眼,以解心中相思。私下里做着针线,心口也有慰藉。不想程谦也不是个傻子,一次两次,总觉有人窥视。再则余二姐悄躲起来看得入神,身上环珮可不就会轻响?

    程谦初时不觉,时日一长,便也醒过味儿来了。他平素上街,也多有大姑娘小媳妇儿偷看两眼、红一红脸,也不以为意。然则一入余家就叫这般看,未免觉得不妥,巧了余大郎正要与县、府两处公子有事,程谦顺水推舟便只引余大郎往外头作戏耍子。

    余二姐便有些按捺不住,她家富足,自使着四个丫头,粗使丫头更多,尽不缺伺候人,分拨一、二出去打探消息。得知程家赶了使女出来,便央母亲买下。她母亲见她这般模样,把一口气咽回肚里,使人买了果儿并梅香回来,自先审上一审。

    人是王妈妈领了来的,把两个又一套夸:“果儿针线极好,话也不多,尽是本份。梅香却是个百般伶俐,眼都会说话。只因程家姐儿年方五岁,与她们差得略大了,那家倒好要与姐儿一般大,打小儿养作心腹,初时说大几岁先看着,合得来便使,不想实是差得太大,玩不作一处,现他家姐儿那里,止一个五岁丫头,还说要买个小些儿的哩。”

    余家老妈妈半信不信:“若真好,怎会卖了出来?便是与姐儿不合,家下哪处用不得人?”

    王妈妈道:“哎呀呀,这真是大户人家说的话哩。乡下人家,合用便用,不合用,哪里还要她?她家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多出这两个人,哪有那些闲钱去养?”

    余家老妈妈本就是打量着出这几两银子,把人买了来问些话儿,问完话儿,随意往哪处一丢,洒扫总是做得的。余家新搬了来,也在缺人手使,并未添全。便问价钱几何。王妈妈道:“这两个,原主人家买时,一个十两哩,白养这两个月,也不算衣食钱,只要原价。安人要买,好歹多赏老身几个跑腿儿钱。两个统共便给二十五两罢哩。”

    余二姐背后一拽她娘的衣裳,余妈妈一皱眉:“领这妈妈去兑银子。”自把果儿与梅香问话:“你们两个叫个什么名儿?”果儿自报了名字,梅香道:“婢子在主人家,名叫蕊儿,她原叫二妮,主人改了她名叫果儿。因她与姐儿做鞋,里头遗了跟断针,扎了姐儿的脚,娘子把我两个皆卖将出来。奴亦不知何处不妥。”

    余二姐道:“她犯错,该卖她,怎地你也一同卖出来了?”

    梅香道:“娘子气性大,总是奴命苦。”

    余家老妈妈横余二姐一眼,唤来丫头将余二姐“扶”去做针线,又将果儿与梅香分开来审。果儿不敢撒谎,只供:“做了双鞋,头先做的针线从无关碍,委实不晓得今番怎会出了这等事。”又问她梅香如何。果儿也只说:“她从来聪明,与姐儿处得亲密,却不知为何也要卖出来。”

    余家老妈妈忽地问道:“那蕊儿原名是什么?”果儿道:“她叫个梅香。”

    余老妈妈便放她走了。又来审梅香,头一句便是:“你原名叫什么?”梅香面上含羞道:“叫个梅香,是家里大娘给取的。”

    又问:“谁与你改的?”

    梅香道:“是原主人家里安人与改的。”

    再问:“那家姐儿可聪明不?”

    梅香道:“小孩子家,倒瞧不大出来。”

    余老妈妈一笑,便要将她再卖。余二姐不肯答应,原来她见果儿不肯说话,梅香口齿俐伶,要留下来多问些程家故事。取了私房钱,使自己乳母把梅香勾来养活了。次后凡往程宅跑腿等事,都是用的梅香因她门路熟,又年纪小,不引人注目。

    岂知梅香年纪虽小,心眼却多,已过十岁,这年月,十三、四岁便有出嫁,她已晓一些男女之事,余二姐心里口上不离程谦,还有甚不懂的?拿了余二姐针线,便往捧砚等,口上抹蜜,又把余二姐与的赏钱分了些儿与捧砚。捧砚故是程家买来,然与程谦相处日久,倒是偏向程谦些儿,悄悄拿来与程谦。

    大凡男子,无论老幼,遇有个年轻女子示好,纵是不受,心头也该得意。程谦又有些与众不同,十分不喜:“丢还回去”原来他从来未曾见这女子,自家又是赘婿,余家二姐待字闺中,怎么看怎么是桩麻烦。

    捧砚十分为难,然他又是程家仆役,只得连着梅香与的好处,一同退还梅香:“姑爷不收哩,你原是程家婢,现做这等事,不好哩。”梅香啐道:“好个大哥哥,先时收我好处时怎地不说?待办成,又来充好人哩。”

    抱了东西,也不退与梅香,自家藏了起来,却回说事已办成。余二姐夸她有用,又与她好处,又令她送信。直至秋天,又做鞋与程谦穿。哪知这东西全没到程谦手中,还道程谦已明她心意。她这回却不敢与父母说了,私相授受,实不是件好事,也恐父母知道了,对程谦不满。又疑惑:“他怎地不回我个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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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又按不下心中悸动,又写了诗来与程谦。梅香欺上瞒下已是顺手,待听得要程谦回信,她也着慌了,瞒下容易,回信却难,不拘是物件儿还是字迹,若是随手弄来的不好,恐入不了余二姐的眼,翻出老账来,她也不得好儿。

    已成骑虎之势,索性将信递往秀英手里,气气这凶婆娘也好。事情闹将出来,余家比程家有钱有势,程家只好吃这闷亏,介时程谦也无退路,余二姐得偿所愿,她就是功臣。至于秀英无夫、玉姐无父,却不在她心中了。

    也是合该有事,秀英这一胎比上一胎更受家中看重,约束得她更紧,又因上一胎生了个女儿,唯恐再生出一个女儿来,她比上一次更焦心,只因长辈目光殷殷,她才强忍这几个月,早要忍不住了。偏家中因她最近安静,渐放下心来,余二姐一封满是思慕之词的信,便入了秀英之手。

    秀英打小也是延师教习,程老太公待她,与待玉姐是一般尽心,虽先生不如苏先生有名,该会的还是都会。一看便懂,骂道:“怪道纪家嫂子那般说,原来是真有这么个小妖精贱人八百辈子没见过汉子,甚样的都要亲近都说无商不奸,养个闺女也这般奸滑与我雇了轿儿来,我打上他家门去”

    家中人如何敢拦她?一道扎煞着手,一道飞奔去请老安人。秀英心中正躁,不合跌了一跤,不多时便见了红。小喜是秀英侍婢,捧砚是程谦书僮,两个平素也眉来眼去一回,见此情状,抓了门上个人,与他两把钱,叫他说与捧砚去。

    捧砚听了如是说,忙回与程谦。程谦心中未尝不盼这个孩子,听得有事,忙回家来。秀英已是连骂的力气也无了,晚间便落下一个男胎来。程谦心中大恸,程老太公数十年刚强,此时也支撑不得。素姐已哭死过去,林老安人木木怔怔,说不出话来。程谦又问白日之事,捧砚知悉,吓得不住,忙把梅香供了出来:“就那一回,此后我也不敢再沾她。”

    林老安人道:“怪道玉姐瞧她不好,不想要她,小孩子家最是灵醒哩”程老太公道:“还是苏先生说的不假,就是个小人材料儿。”程谦咬牙道:“先不要宣扬我自有主张,我的儿子不能就这么没了”他面皮涨红,拳头捏得死紧,程老太公见他这要吃人的样儿,也张不开嘴去。

    程谦说完,冲出门去,只听咕咚一声,门外朵儿道:“姐儿”却是玉姐老毛病又犯,见情形不对,自跑来偷听了。家中正乱,竟无人察觉。林老安人跳将起来:“我的儿”程谦俯下身,玉姐抬起头,程谦伸手将她抱起:“你来这里做什么?回去歇着。”顺手将玉姐身上灰尘拍了拍。

    玉姐眼巴巴瞅着屋里不说话,程谦也不管,直将她将到房内,命朵儿唤来李妈妈:“好生看好姐儿”

    留下玉姐咬着指头。

    过不两日,余太公便要为儿女操碎了心,他儿子余大郎与县、府二处公子摴蒲,竟输了五万多银子去好大一注钱

    却是程谦随口与两位公子一提,这程谦少时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也曾无赖得令父亲恨不得一顿棒打杀了账。如今这进退有礼、斯文隐忍,不过是张皮,止因经得多了,看得淡了而已。如今害他儿子未生先死,合家不安,算计他到这等境地,他甚还未做,便令家中人看他如个负心人,这口气如何忍得下?

    算来程谦身份原不能与余大郎比,然则县、府二公子却更喜与他相交,天生心里觉他亲近。他顺口一提,两家公子闲来无事,便下帖与余大郎,一道赌个钱。

    余大郎原也不笨,从来输赢有数。却不想程谦做局高明,也不私开局,只往那赌坊里去。赌坊做的就是那勾得你不想走,输了借债也要赌的勾当。寒天里,点几盏昏灯,火盆烧得旺旺,又斟来酒食,再燃浓香。四下里一片喊杀声,激得人热血沸腾。余大郎毕竟不如乃父老江湖,四周又是起哄之人。程谦少时赌得多了,手段也好,明里暗里与另两家喂牌,自家也小赢一些,又输一些,次后大赢一回,总是余大郎输得多。

    一输两输,非止原欲输的三百银子没了,又命小厮往自家房里取,又将自家手上两只粗镯子取下来作押。渐次将一百零八颗浑圆珍珠串的数珠儿也抵了,一方名砚也押了。次后又写出许多欠条来。原来这赌坊本就兼着高利贷的买卖,自有写好的空白文书,介时往上一填,与借的人或画押或按手印儿,这注钱便算借出去了。

    县令公子得了数珠等物并银子合算总有两万之数,知府公子手气更好,名砚一类与银钱相加,倒好有两万五千之数,余下悉便宜了程谦。赌坊里也不是现银,是有名号的大商号发的银票,每往柜上兑钱,却要千分里取三作酬钱。这三分损耗,自又算在余大郎头上。程谦抽出十张十两的银票,散与赌坊荷官小厮等。县令公子见了,也把一块羊脂玉佩与了开赌坊的赖三儿,知府公子捻只镶宝嵌玉的镯子也抛与赖三儿。

    赖三儿眯眼一笑,到他这里赌,只借地方儿,便要与他抽头儿。今番他却不须要这抽头了,三人打赏便足了,且余大郎签了借据,乃是打了虚高的,借他五万两,写的却是五万五,且不算利息。一想余家在江州置买的好大铺子,赖三儿便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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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不是自家开的赌坊,否则何以有这些银子?纵程家这等中等人家,倾家算上,不过万余两家业,连同林老安人嫁妆,也不足两万之数,这且是四代经营,又不曾分家。赖三儿却是背后有人,他那东家,想这些铺子也有些时日了……

    要收这铺子折价,少不得惊动官府,抽头儿不要也罢。当下禀明了东主,拿着借据,往余家收债。也亏得是余家财力,总算上倒好有三、四十万,然则这里头又有铺子、田地等,还有做买卖的本金、又有族人要照应,哪有这些现银?

    家中放上二千银子已是极宽裕人家了,余太公纵是将儿子打死,也变不出这许多钱来。独生儿子又不能真个打死了,只得将那不要紧的铺子卖出来。又拿帖子与县、府二处讨人情,怎知这两处赢了他家银子,家中父亲故把儿子打了一顿,勒令闭门读书,钱却未曾还来。

    两家公子皆是读书人,书生们还赞他们“风流倜傥”、“千金散尽还复来”、“手段好”、“洒脱”。余太公骂两府无耻,又见来收债的是他冤家对头,便疑这两处合谋。然则自家儿子不争气是真,自来民不与官斗,族侄离得甚远,鞭长莫及。他也硬气,偏不拿铺子折与债主,宁可押与别家换银子还债,也不肯便宜了这混账

    余太公自家也开当铺,往日是他家压那急用换钱人的价,今日却轮到他。能折一千的,到手止有几百,黑心些的只与一半儿价钱。

    屋漏偏逢连阴雨,又有风言风语传出,道是他闺女余二姐想汉子想得疯了。却从梅香那里起出些闺阁书信,又有做的针线。原是有贼闯了空门,去偷东西,钱拿了,却把书信物件儿抛了,叫冷铺内的花子拾到了。

    这天下做父母的,最怕就是有一个败家子的儿子,一个心生向外的女儿。余太公心力交瘁,将铺上银钱提一提,凑了万两,又低价变卖家私,三、四十万家业,一夕间去了十万,女儿声名受损,不得不离了江州城。

    临行前审出梅香来,方知上辈子的债主余二姐做下这等事来,余二姐亦知那欠了八辈子情的梅香居然瞒了她,哭着把自己吊到房梁上,幸使女养娘解救及时,不曾死去。

    那头程谦却又寻上门来问罪,且问:“勾我家中逐出的婢女来,竟是为何?原是因她心地不好,方发卖出来,不想府上这般怪异,偏爱这样儿的将我妻气病,谋杀我儿”余太公低伏赔罪,程谦却只管面色铁青:“我家老太公又气倒,府上真是厚道人家。”砸了余家待客茶盏,拂袖而去。

    余太公外人面前装完孙子,回来将一双儿女各打一顿,又将梅香采了来,她身契原在余二姐手上,小小丫头如何走得脱?梅香此时方知道怕,哭叫讨饶。余太公对自家女儿不忍,对旁人女儿倒忍心:“打死个奴婢赎罪的钱我倒好有”

    喝令把梅香打死,也只算作“失手”,并不是“有意”,动手的又不是他。县、府因坑了他家银子,且余家如今实是凄惨,又是伤婢之事,止罚些银子了账。

    余家离去之日,程谦一身缟素来送行,又叫一群花子围了,掷些烂瓜臭果,更有一等地痞,将破鞋直掷余家女眷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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