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疾劲,侵扰落霞山麓。山中竹林叶已黄,不经风吹自零落。午后阳光透过茂密细枝,满地摇晃虚渺的竹影。
竹梢下,光影间。风隐者笔直站立,双手环抱胸前。身旁尚有一杆浑天棒就地立插,且直且挺,忠实相伴。两者彼此相衬,因之未显孤单。
棍棒与主人形似神合,同此修行十八个春秋。它原本也是落霞山上自在生长的树木。无奈那年,被人挖断念想,刨去皮相,削减了旁枝末节,变成了六根清净的一段木头。之后通体染上金漆,两头紧锁环箍。自此出尘脱俗,先达成想要精进修为的结果。
同是那年,南梁国灭。王城惨遭血洗时,有几位亡国遗孤幸得脱免,交由义士护送过重关,从此流落到中原世界。当时靖勇侯的公子才三岁不到,而梁王的一双儿女还在襁褓之中。
中原远离战祸,来自南疆的孩童慢慢长大。灵月宫燕语莺啼,落霞山清净幽雅。关于家国故园的过往经历,少年伯炎的脑海里仍存着些痛苦印象。所忆庭院里的丝竹悠扬乐歌,忽被突如其来的刀光剑影打断。原是无忧无虑的美好童年,顿变作血流成河的惊魂梦一场。
相比而言,子重和素月兄妹俩则处之泰然。幼时的小侍女虽有耳听传闻,朦胧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但故国已然不再,遗失的荣耀名望只在冷月清辉的映照下,成为水镜银盘里投射的倒影。故止于此,所以子重对往事也从来不闻不问。认定人生苦旅,必经寂寞修行。
落霞山的两位少年自幼天赋神力,异于常人,深得抱木师傅的垂青。以勇武著称的抱木师傅时常感叹,倘若再给梁国延续二十年的时间,那南疆争霸绝对没有蛮王什么事。抱木师傅狂热武技,不思修行。每逢带领弟子们登上峰岭,便要使足力气朝向南方怒吼,声音大得震裂山林。
如此强健雄壮的抱木师傅,不幸却英年早逝。
“他是把自己给活活气死的……像他这样的人无法登临极乐世界,还要在尘世中轮回不休。”林隐大师为此时常告诫弟子:“你们可千万别学他样子,总是为失去的一切而耿耿于怀。记住啰!自然平衡有道,有得必有失。更何况那些所谓失去的东西,或许本就不该属于你们。”
林隐大师接替施教引导,满怀慈悲试图改变雏鹰乳虎的天生属性。两位少年练武之余兼习修身,凭此磨砺棱角,圆润心性。虽冠以风雷之名,却隐于林木之间。自是希冀跳开俗世争斗的牢固羁绊,获得心灵向往的那份自由。
其时风叶稍息,子重微微睁开双眼。竹林内光线黯淡,目观地面上低矮的草叶生得丛簇拥挤,犹如众多匍匐在地的修行者,展露出与世无争的特性。它们卑微如尘,敬畏天地,即使被重重踩上一脚也毫无埋怨。再抬头望去,由低向高打开视野。云上世界洒照的耀眼光芒,已被此间生长着的细密竹叶遮蔽成微不足道的光亮。
风隐者善于捕捉自然的微妙变化,敏锐探察隐喻其中的信息。近几日来,秋夜的虫鸣声声入耳,总在夜半时分急急催促他赶快起身,站在黑暗中接受那些来自于星辰的启示。星河流沙,微光恒亮。所见群星皆无异样,只其中有个家伙竟在不停地闪烁,显得扑朔迷离。
此问题引人思虑困惑,实在有扰修行。子重想来想去没想明白,昨日特向大师兄求教。
“依我所见,星星必是有意在发出某种邀约。”伯炎笑着听完后,故作一本正经地进行类比说明:“这就好比呀!世间有种俏皮的姑娘。当她暗生情愫想要勾引你时,定会故意地朝向你拼命眨眼睛。”
“星星哪会这样?”子重闻言实感窘迫,只能红脸反驳。心道伯炎枉为修行之人,三句话中倒有两句半都不正经。
世间姑娘应该腼腆,就像是星辰柔弱含蓄的光,为什么会突然变得俏皮?更何况此身所在,落霞山的方圆世界里静若菩提。由竹林之外乃至云端之上,再回归到自己的内心。修行者的眼中只见竹枝青绿,耳旁只闻蝉虫歌鸣。所谓凡尘女子,从未有过入眼入心。怕是伯炎不怀好意,凭空捏造出一个俏皮姑娘。图谋乱人清修,使之成为通往极乐世界的魔障阻碍。
风隐者既已开始胡思乱想,形神俱定如中施魔人的圈套。幸而此时,救兵赶到。伴随着山雀儿清脆的啼声,青衣童子带来了林隐大师的口讯。
“师傅好像知道怎么回事了……。”子聃站在竹林外,远远地招手报信:“二师兄,你快跟我去师傅那里。”
风隐者伸手拎起浑天棒,朝向子聃走去。两人前后相随,沿着曲折山路拾阶上行,走不多远来至半山松林密处。
秋高意远,林暗幽深。非同于竹林的葱郁青秀,松林别有一番肃穆庄严的气象。此间每一棵高大而古老的树木,都被人赋予了尘世的姓名——‘拂云叟’、‘铁矛卫’、‘恒青’……。它们偕同静默,各自据守领地。其超世拔俗的姿态,犹如鹤骨松筋的修道者。任冬去春来,岁月流转。亦无惧荣辱,无惧生死,达成了参禅入定的最高境界。
林隐大师端坐在老松树下,静侯爱徒到来。他是个正派修行的得道高人,话虽不多,言必有据。当下欲要给出的答案必是确凿可信,绝非像此刻侍立在身旁的雷隐者那般说话不着边际。
“子重勿虑,为师尽已知晓秘密。这件事情很大,应与你近几夜来观得天星异象有所契合。”林隐大师见着徒儿来了,便以手触摸坐下松树老根,再次确认了沿着地脉绵延传递过来的各种消息。
风隐者低眉垂眼站定大师跟前,双手合十,静待答案。伯炎与子聃亦从旁垂手肃立,心中俱是好生奇怪。所知恩师诸见随性,难得动容,从来罕言大事。这到底所谓何事?真让人期待不已。
“消息来自于遥远的智者古树,就是我跟你们提及过的那位古老树神。它是森林万木的鼻祖,九洲地脉根系的源头。经它说起……说这世间有位伟大的剑师。”
林隐大师说到‘伟大的剑师’时,非常恭敬地把双手齐肩抬起,面色中禁不住流露出景仰神情。所谓贤者互敬,英雄相惜。能让大师如此推崇和尊敬的人物,想来辈分和名望也不会太低。
风隐者本就木讷,不谙世事。他既见着了恩师这般夸张的姿态,自然而然地先入为主,由此一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剑师模样,顿时跃然于脑海。
“这位伟大的剑师卓越不凡,合自然之力召引天地万物,于某处幽谧圣地完成铸炼,最后一块玄铁终于变成神剑。”林隐大师动情挥手,虚拟执剑,并发出由衷感慨:“众星徒与歌吟者们在尘世间纷传了几百年的预言传说,因随四剑皆成写下完满结局。”
风隐者虽在此刻得悉这么个答案,却仍旧一头雾水,反应呆滞。玄铁铸成神剑,星星眨着眼睛。隐士与行者本无瓜葛,现在突然产生联系?
“恩师在上,徒儿游历江湖时也曾听说过……。”伯炎轻抚手掌,借机插上话头:“此神剑若成,未来定会护佑中原世界的太平。”
“人云亦云,见识俗浅。伯炎啊!红尘的修行者,你哪里懂得伟大剑师的心思。”林隐大师为此指点道:“世人各执己念,试图为神剑铸成下个定义。可是即便如智者古树及我林中松木诸老,也不敢对此妄言置评。”
“请问恩师……。”雷隐者转而困惑:“那么铸剑的意义究竟何在?”
“咄!我的好徒弟!你这是在问山谷的百草为何开花,林间的桃李为何结果吗?请问它们开花结果的意义何在呢?”林隐大师避实就虚,算是勉强回答了徒弟的疑问:“因此,你这个问题就不该问我……你该去问伟大的剑师呀!”
世间万物,各生自在。倘若要为之寻找一个特定的意义,难免陷入求知的误区。落霞山的隐士应该明悟此理,所以才会着重强调通过个人修行来破解生命的轮回因果,以期求得通达极乐世界的终极目标。
“那我换个问法……。”雷隐者仍然执迷不悔地追问:“伟大剑师为何要铸剑?”
“因为有个心愿未了。”林隐大师神色恢复凝重,陷入短暂沉思:“那是个什么样的心愿呢?我想来想去也弄不明白……人人都在猜测,万物生灵也在臆猜。不仅如我,就连林中松木诸老也未能免俗。铁老和青老甚至展开了激烈论辩,吵闹得几乎要绝交……这件事情闹得可有点大了。”
伯炎张大嘴巴,没了声音。松林气氛仅从表面来看,一如往常安静。思维敏捷的子聃亦不知从何问起,故而保持沉默。子重仍在木然站立,脑海里不断闪现出星星眨着眼睛——星星眨着眼睛。
“子重,且靠近到为师身边来……。”林隐大师沉声召唤徒弟。
风隐者依言上前两步,至大师跟前下跪单膝:“请问师傅,有何吩咐?”
“你能看见天星的闪烁之光,那就说明这件事情必然与你有关。”林隐大师朝向徒弟低语:“林中松木诸老亦觉好奇……他们刚才作罢争执,难得出奇看法一致,决定要委派你去完成个任务。”
风隐者更觉奇怪,抬起头来望着大师。
“云老特别强调,这是个很重要的任务,也只有你才能够完成。”林隐大师神情严肃,没有半分玩笑意思:“诸老命你速速下山,前往江湖寻找那位剑师。你要不动声色地去探察伟大剑师究竟是何心愿……如有可能,还要帮助剑师完成心愿。”
“啊?哪会有这种安排?”子聃终究年少,忍不住从旁惊叫:“二师兄久居山林,潜心修行,最不善与人打交道,怎么摊上了这种事情?若依徒儿看法,该是派大师兄去才算合适。”
“是呀!”伯炎迅速接话道:“江湖路远,子重没有任何经验。再怎么着也是我陪他同去,两人一起总会相互有个照应。”
“歇止……歇止!”林隐大师缓缓摆手,劝阻徒弟:“伯炎,你这些年来尚不知足,已经跑得够欢了。应当恪守本分,明白你山林守卫的职责……子聃无知,又何解松木诸老此举的深意。”
既见恩师责备,俩徒儿慌忙起手告罪。
风隐者俯首听命,无有任何言语,只是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已渐清晰——夜萤散飞,星光恒聚。大河奔流,孤峰耸立。一切的疑问,所有的可能,都在指向那片遥远的未知之地。
“子重,你自入我山中以来,本已远离是非纷扰,借此山林修行到老。以毕生之力感悟自然大道,在宁静中找寻登临极乐世界的法门。”林隐大师用手轻抚爱徒头顶,话语声中既含深情,亦含悲悯。既满怀希望,又放心不下。
“但是现在,落霞风起!尘世间有个声音在告诉你,人生的修行道途何止于此?你将要听从内心的呼唤,勇敢去追寻黑暗中看见的那道微光。它在指明你未来的方向。风中的隐者啊!赶快起身吧……你该出发了。”
走出幽谷尽头,已是空山之外。
迷雾散开,秋日的阳光映照河面,泛起粼粼波光。名玉姑娘脱下鞋袜,赤足踩在砂石裸露的河滩上。霎时间,河水的冰凉激彻心扉。古树村人有云:脚步未曾企及的地方,心灵可以直达。而现在,曾让心灵无比渴望触碰的那个世界,已被踩在脚下。
河水仍旧依山绕转,迂回指引前路。小河连接着大河,顺流而下可以寻至大河。再之后溯流往西,大河的源头就是星河谷。
带剑女子沿着河滩碎步小跳,摇摆身躯,保持平衡。一串铜钱在腰间‘叮当’作响,竹枝风车在身后旋转唱歌。这是一趟充满希望和快乐的旅行,由她和她的笨铁相约作伴。
“我不该再管你叫‘笨铁’了!因为你已经长大,和我一样变得成熟。”名玉左手拎着鞋袜,右手举起神剑:“人们都称呼你为‘神剑’,我也应该叫你‘神剑’……嘻嘻!太可笑了!傻兮兮的怪名字。”
玄铁神剑未作人言,只在华丽的鲨鱼皮鞘里‘嘤’地一声发出脆响。这是女孩的剑,娇羞的武器,爱漂亮的铁,早已被热情且不计付出的村民们装饰精美。檀木剑柄上镶嵌的七颗宝石因随角度变换,还能不停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河之女携剑前行,没有丝毫疲倦。如此行走甚远,直至日落西山。
一处峡谷出现眼前,小河水当中穿流而过。两旁山林耸峙,在夕阳余晖衬托下显有白昼最后的温暖。名玉深知,当夜晚来临时,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寒山夜不留客,体弱者难御丛林湿气,胆小者惧怕毒蛇猛兽。若有信神明者,更加簌簌发抖。因为他们同样也会相信,黑暗中会有鬼魂出没。
“我得找上一处宽阔地带,还要生起一堆火。”名玉姑娘四下张望,要为夜宿山林做好准备。
云霞渐暗,暮鸟归巢。前方的山坳里,突然蹦出来一只小狗?
有狗的地方必有人家!名玉长舒口气,感觉瞬间度过危机。待朝着小狗走近些,才发现原是心急的姑娘看花了眼——危机仍在!那是一只拖着尾巴的小狼。
依据江湖经验,小狼的附近必有大狼!甚至是狼群!名玉姑娘赶紧回避,蹲下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女孩想保持安静,可是草丛里却传来不祥的声音。眼见脚下竖立的草叶急速颤动分开,有只肥大的土拨鼠先行夺路奔逃。
气氛陡然紧张!
然而小狼‘嗷嗷’叫了两声,没有招来什么大狼。山坳处只有个佝背拄拐的老妇人如影出现。面容苍老,披散白发,很像是森林里的女巫。
“黑暗将至!淘气的女孩不肯归家。”老妇人尖厉着嗓门叫道:“现在无处可去!只好来森林里求住一晚。”
“请问婆婆,你是谁呀?”名玉满心戒备,握紧了手中神剑。
“呵呵!爱冒险的女孩,原来也很害怕。”老妇人朝向名玉伸出枯手,释放出明显善意:“我是山里的骸骨夫人,听取白鸟报信,特来邀请女孩到森林巢穴中暂且休息。度过今夜,明晨再出发。”
小狼跑了过来,像条小狗一样围着名玉的腿绕圈打转。河之女定下心神,跟随骸骨夫人走进茂密的深林。
黑夜降临,岩洞巢穴里油灯亮燃。
名玉姑娘进得洞来,细心打量。所见穴室内桌椅俱全,陈设简单。岩壁上刻有狩猎图案,竹篮里盛满白色鲜花。低眉看以为是处温馨人家,没成想抬望眼便瞧见恐怖惊诧。那边床上躺着的不是个人,只有一具骷髅阴森可怕。
“啊……!”河之女低声惊呼。
骸骨夫人无动于衷,反手扣上木门。小狼低头嗅着地面,跑去床边乖乖地躺下。
“女孩看惯生死,知道生离死别是何种滋味。”骸骨夫人平静解释:“他是我的丈夫,早已离世化作骸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与枯骨相伴。”
“死者应当归于尘土。”河之女强作镇定,对这荒唐一幕表露质疑。
“是该如此!但我又如何能做到……。”骸骨夫人神情不舍,在油灯下对来访的女孩倾吐过往。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话说当年,南疆硝烟战火未曾止歇。旷日持久的梁越大战终至落幕时,有位跟随梁军出征的年轻猎户因缘得见,冒险救下一名从越国皇宫里逃出的巫女。他们相知相爱后,决定要永远离开南疆故土,去往中原世界寻找梦中家园。有情人跋涉千山万水,最终选择来到峡谷森林定居。
“……那时候,我们无比快乐地以为,在这片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能够倾心建造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幸福世界。”骸骨夫人心平气和陈述完最初的美好,忽然又提高声音咬牙切齿道:“可是有个邪恶的诅咒,始于战祸,一直紧紧跟随,让我们无法逃脱……天可怜见!我丈夫是个仁慈的兵士,敬畏自然的猎手。他可从来没干过任何违心的坏事,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命运裹挟……。”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
某日在森林里,寻找猎物的年轻猎户与一头暴躁黑熊狭路相逢。大自然的生存法则毫无道理可言,极其凶险残酷,双方展开殊死搏斗。猎户眼疾手快,短刀直插进黑熊的心脏。黑熊势大力沉,巨掌拍碎了猎户的头颅。
“……就这样,我失掉了生命中的最爱。”老妇人掉下眼泪,回叹着命运的无常与不公:“哦!一个逃兵带着心爱的姑娘,想尽一切办法逃离了战场,逃离野蛮之地。然而战争依旧无法避免,不管到哪里都有战斗……即使在祥和文明的中原世界,在日光斜照的森林阴影中,仍然躲藏着一头可恶的狗熊,比野蛮人还要凶狠的狗熊。”
名玉姑娘听罢不无惋惜,偷偷抬眼打量床上情形。瞧见那位可怜的爱人——那具骷髅果然头颅碎裂,鼻梁骨深度塌陷,着实证明了当时战况惨烈。
“你们当初应该选择沿河村落定居,毕竟那里才是人类属地。”名玉试着开解原因:“而这片森林,或许早有其真正的领主。”
“女孩说得没错……确是我们无知,冒犯了它的领地。”骸骨夫人悲痛地点头承认:“那头看似粗野的熊瞎子,其实是个没戴皇冠的王者。”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您还是没有离开峡谷森林?”名玉姑娘问道。
“我丈夫是猎户,我是个巫女。对我们而言,森林就是永久的归宿。”老妇人深深叹息:“这些年来,我在森林里卑微生活,日夜祷告,以求获得自然神的宽恕……流光岁月无情,将他的容颜风蚀殆尽。从此我与骸骨作伴,无视生死界定。”
“世间爱情,总有终了。”河之女为之动容道:“婆婆,您又何苦来哉,要用这般痴心。”
“因爱之名,我曾滴血立下咒誓——待吾身死,与他相拥。一对骸骨,永不分离。”老妇人神色坚定,表明心意:“需知死亡并非悲哀事,遗忘才是。生命将在尘世中轮回不休,转过生生世世,未来我们还会相遇。今生若不立此誓言,来世会如何认出彼此?”
“婆婆,您信得这些事……?”名玉不自觉向前探身,感觉本来有些恐怖的老妇人忽然变得亲近。
“你不信……?”骸骨夫人的面上露出古怪笑意:“请问女孩是谁?又是从何而来?想要到哪里去?”
“我叫做名玉,来自小河边的古树村。此行踏上江湖,将要去往星河谷。”河之女轻声回答道:“也许再往远点儿说……我应该是来自大河岸边的河姆村落,只因我幼时昏睡一场,醒来后不太记得从前事。”
“也许再往更远点儿说……你本是来自星河谷。”骸骨夫人同样向前探身,意味深长道:“以剑为名,正在找寻一条回家的路。”
“既说如此,婆婆可否猜解我剑中心意。”名玉恭敬抬手,递出神剑。
“女孩不简单,连个快入土的婆婆都不肯放过。“骸骨夫人笑了笑,接过神剑横放于桌上:“我对铸剑事一无所知,那个要猜心的人可不是我……然而你的胸前挂玉,我好像似曾熟悉,倒可以猜猜它的来历。”
老妇人眼望佩玉,动情以手相指。同心玉暗刻年华,勾起往事回忆。河之女依言取下挂玉,置放于骸骨夫人手中。
“哦!仿佛时光重启,她又出现在我的眼前……。”骸骨夫人哆嗦双手,激动念叨:“那位伤情的公主呀!就在那年,她哭着向我求教……有一份爱至死不渝,难以忘却。有什么办法可以留住今生心念,直至来世相约。”
“又一个为爱痴狂的女人。”名玉摇头轻叹。
“远道而来的中原和亲公主,合该在南疆异邦命犯天煞孤星。”虽隔多年,骸骨夫人仍能清楚记起:“新嫁的王储还没见面就魂归黄泉,改嫁的公子未过半年又丧命沙场。从此,诸臣对她猜疑,侍从见她畏惧……。”
“好倒霉的公主,接连失去了两个爱人。”名玉姑娘出声惋叹。
“不……失去也没什么。”骸骨夫人摇了摇头:“因为,她并不爱他们。”
“那她深爱的人是谁?”名玉奇怪问道。
“她爱上了一道光!”骸骨夫人抬起手,同心玉摇晃出灯火的光亮:“一道根本抓不住的光,无奈从指缝间溜走。虽然曾经幸运的出现在眼前,却是她无法把握的命运。”
“所以,她向你求教滴血咒誓。”河之女猜测道。
“滴血为咒,魂灵为契。凭此铭誓,来生相遇。”骸骨夫人念起口诀,目光严厉直视同心玉:“那位坚韧的公主,她很不甘心,但是也很贪心……她发疯似地一次又一次对着玉佩滴血铭誓,完全不顾我好意的阻拦。”
“她希望得到的爱……是永永远远,生生世世。”名玉再度发出感叹。
“那怎么可能呢?”骸骨夫人说道:“若遇一世情了,便作圆满。如此贪恋纠缠,反而违背了自然神的本意。因此,她会有危险……。”
“会有怎样的危险?”名玉不禁生出些许担忧,为这素未谋面的公主。
“时间会混乱她的记忆,让她不断地犯迷糊。”骸骨夫人说道:“她依然还会记得前世未了情,却再也认不出今生想要找寻的爱人。在她的心中,想念的人终究化作陌生的影子。而后时空变换,陌生的影子又化作想念的人。依此循环,难以休止……。”
名玉姑娘不再插话,紧张得竖耳倾听。同心玉微微闪烁亮光,仍在骸骨夫人的手中摇摆不定,仿佛尘世中不可捉摸的命运。
“既下咒约,便要应誓。”骸骨夫人又道:“我因身份卑微,未敢详尽对公主言明真相。只好另谋主意,要为她寻找一个应咒之人。”
“一个应咒的人?”河之女很是好奇。
“那必须是一个在她身边,默默深爱着她的男子。心怀真爱却从不言爱,只愿施予而不求获取。”骸骨夫人叹道:“他是黑暗中的光,也是光照下的影。他要为公主滴血解咒,誓言同样会被自然神所记取。未来的未来,他们将在时空轮转中世世相遇,有时仅就一面而已。虽是如此,他仍会依咒誓指引,心甘情愿为她付出一切。甚至不惜,为她披上死灵的风衣……。”
“公主身边有这样的人吗?”名玉姑娘问道。
“很庆幸!还真有这样的人,愿意替公主禳解咒语。”老妇人回忆当时,满怀深情:“一个武艺高强的公子,向来腼腆安静。贵为越国王侯,从无有任何野心。在我眼里看来,他与公主才是天生绝配。此生只因种种缘故,两人没能走到一起。”
骸骨夫人叹息作罢,将同心玉递回到名玉手中。玉佩犹带温情,触动河之女的心绪。使她触摸到一段不可磨灭的过往,以及祈求来世相逢的约定。逝去的遗憾,未来的希望。寄托在玉上,紧握在掌心。
夜晚洞穴内的话语,不仅是在谈论一位过去的公主,或是一位守着骸骨的女巫。同时也在暗示当下的河之女,让她的内心隐生不安。即将前行之路,会否只是重蹈他人足迹。
“女孩听完别人的故事,不妨也说说自己的故事。”骸骨夫人似是看穿心意,开始问道:“女孩要奔赴的前程,又是与谁的约定?”
“婆婆,我其实并不知道的。”名玉略加思索,谨慎回答:“只为当日铸剑时,有些图景在我的眼前呈映……许许多多闪现的画面,显得既陌生又熟悉……在那其中,我看见自己身背玄铁神剑,站在孤峰上俯瞰星河谷,好像是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女孩或想看到爱情最真实的模样,莫非这是世间所有女人的通病?”骸骨夫人想了想,摇摇头予以否定:“话说能铸剑的女孩不会像我们这么傻!就让森林女巫施展法术,好好算算其中含义。”
老妇人不紧不慢,从桌屉里翻弄出好多物件。压得平整的干花、失去色泽的枯叶、细小的鸟兽骨殖等等。她把它们依次摆成图案,围绕在神剑周围。当她伸出手指慢慢地指向桌面,干枯的指尖沿着桌上骨殖指向,触过了花径,触过了叶脉。那些枯萎的花,那些死去的叶。当它们彼此重新连接时,仿佛接连出一条新生的河流,顺着指端走过的方向缓缓前行。
“自然神向我们揭示答案,灵魂与灵魂之间的秘密定契。”骸骨夫人低声念道:“花朵为何会开?与虫鸟相遇。叶子为何会落下?与泥土相遇。女孩为何来到这里?与我们相遇。世间的生命与生命,初时欢乐相聚,最后死生别离。虚空中灵识不灭,漂浮记忆。又将重刻无字之约,重立无言之誓。哦!一朵花开,一片叶落。一只离巢的小鸟,一个带剑的女子。自然隐藏的真相,天地万物的宿命,皆是出自于神明的旨意。”
河之女闻言,默默注视着桌上图案。神剑、骨殖、残花、枯叶,各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事物,现在为着同个目的相聚在一起。它们铺连围绕成陌生的环形,以过去的死亡之姿向生者发出未来的启示。森林女巫试图以此为密钥,求解诸神早已安排好的人世命运。
“女孩不止是孤身上路……。”骸骨夫人仍在慢慢地探索:“游侠和星使都已经出动……还有谁?那位可爱的公主也在其中?是的……还有许许多多的义士勇者。这趟河之女的心问之旅,所有人都会加入征途。”
夜已深,向未知命运的求索还在继续。老妇人移动指尖,轻轻触碰桌上那些枯死的花叶。她在细密而微小的叶脉纹路间用心寻找,似乎在那里隐藏着某种秘密约定。
“我还要找到那个人……那个与女孩结契等待的人是谁?他会不会和女孩于路同行?”骸骨夫人闭着眼道:“可是他又在哪里呢?人海渺茫,好像很难发现……。”
名玉姑娘听到这话,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忽然觉得有些紧张到不能呼吸。
“对了!应该就在这里……真是绕也绕不开的命运。”虽则夜很漫长,但巢穴内的老妇人并未让河之女太过久等。她很快就找到了其中的一片叶子,一片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叶子。
这是公布答案的时刻,也是河之女最为关心的结果。骸骨夫人扬手举起这片叶子,大声说道:“看!……有位王子,他正在向你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