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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十三章:狄城往事(2)
    (新历九九二年,四月末

    狄露威姆城坐落在顶沼的中央地带,作为政治中心重镇,在执法厅尽职尽责的管辖下,治安始终优良——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风平浪静的年代,报纸上总是没什么大新闻。

    周二,萨尔杜斯·拉塞尔独自坐在餐桌前,享受他清晨的第一杯咖啡。

    作为一个法医顾问,他更多的工作内容属于书面,而非每次都需要深入第一案发现场,跟着马车东跑西颠。工作地点固定、工资固定,操作步骤大同小异,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双休稳定,作息规律,也鲜有升职或竞争的压力;除了偶尔出现执法厅内的法医无法胜任的问题时,才轮到他出场解惑。总的来说,拉塞尔过着惬意的生活,享有足够自由支配的私人时间。

    同时,也可以说,他并不热爱自己的这份好工作。无论是文书的誊写、资料的核实整理还是给老爱问东问西的学生授课,都不是他的本意,仅仅作为保证生活质量、享受生活宁静的入场券。

    “咔哒”

    茶杯被放进托盘,大小刚好合适。

    鸟嘴面具与矮礼帽摆在餐桌的对面,另一张椅子的红色坐垫上。除此之外,拉塞尔已经将自己那套别出心裁的法医行头穿戴整齐:黑皮革风衣、黑裤子、黑马靴还有一只黑皮革手套——他正用来抓着报纸边沿的那一只。第二只则摆在桌子上。

    头版头条刊登了驻扎边境的远征军顺利完成任务,今日启程回城一事,附了几张战地记者拍摄到的照片:披盔戴甲的蒙恩者骑士挥动链式战斧,将自己面前的空气劈成两半——相机与失恩者(也就是普通人无法捕捉到所谓暗物质怪兽的模样,有些人就算终其一生,也不清楚这些危害边境安全的怪物长什么样,或究竟是否真的存在。

    随后,第二版则是斯卡兰多大剧院下月的演出通知,以及对部分剧作家与演员的采访,再往下,在剧院板块的角落里登着一行字:曾享誉奥普拉的“瑰宝级”小提琴家格尼比纳,在沉寂近十年后回归狄露威姆。第三版来到了民生板块,税率连年增长,一些偏远地区的布拉泽人已经濒临贫穷的红色警戒线,不得不背井离乡,加入外来务工人员的队伍。而在第四版与第五版的夹缝里,便刊登着几条狄城外来务工人员的寻人启事。

    内容乏善可陈,拉塞尔就着面包终于咽到最后一版,并套上了自己的鸟嘴面具。但也多亏了他没有提前就把报纸丢进壁炉(熄灭的,才能看到这样一栏——安德鲁·伊扎纳——以他学生冠名的论文节选登在末版。

    起初医生还有些惊讶,但是没看几行,就不由得挑起了一侧眉毛。越往下看,他越怀疑自己认错了人,此文的作者多半和他的学生重名重姓。

    因为那根本不是一篇法医解剖学论文,而是针对戏剧《疫病的消亡:落杉湖城冬日场》所做的学术鉴赏。拉塞尔向来不关注剧作艺术,但他碰巧记得这部戏剧,似乎是本城剧作家的新作,去年还是前年上半年在落杉湖城首演,反响甚佳,最近又要到狄城的斯卡兰多大剧院进行演出。

    而一直看到节选的结尾,他才明白,这么一篇谈不上如何出彩的赏评,怎么登得上狄城日报。

    他的学生安德鲁在文中写道:得益于国立医学研究院特聘法医暨本人恩师拉塞尔医生,我才未错过此等佳作,恩师的仁慈无独有偶,《疫病的消亡》中大公无私、济世救人的瘟疫医生也正以恩师的真实事迹为原型创作。

    同时,他还保证了除戏剧性夸张成分以外,剧情情节真实可信,随后大力推荐这部如火如荼的“杰作”,并表示期待下个月在斯卡兰多大剧院的狄城首演。

    于是报纸被丢进了垃圾桶。

    五六个月前,因匆忙回城而抄近路的游骑兵,从斯卡洛兹娜雪原人迹罕至的角落里挖出了四个人,或者更严谨些说,四具冻僵的尸体。邓肯、执法厅与医学研究院当时资质最老的法医,负责处理这起大案;然而不幸的是,在出发进行遗体解剖前,他食物中毒,抢救及时,成了植物人,至今也没有苏醒。

    碍于此案离奇重大,执法厅便紧急联络了拉塞尔作为顾问。

    于是,他便在上城西区的那间寒冷的停尸房里,第一次见到了米亚,米亚·莫拉莱斯执法官——四尸命案与阿门德生前那一桩绑架未遂案的受理人。她紧裹着棉服,和他握手,案台上摆了一本快要翻散架的笔记本。

    拉塞尔很清楚,这是赤裸裸的挑衅行径,但他也是迫不得已。为了尽早接手验尸工作,避免遗漏任何会指向他自己的线索,邓肯并非唯一一个牺牲者。

    诚然,自从见过这一面,莫拉莱斯便在暗中,把一切调查和蹲守的重心都放到了他身边来。他心知肚明,选择按兵不动,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自信,没人可以揪出证据——他有神明保佑,尽管他不是个信徒。

    约八点半,拉塞尔踩着折叠梯走出地窖,锁好翻盖的铁木门,并按照地板上灰尘的痕迹,严丝合缝地盖上地毯。他来到自己的工作室,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两三粒质地光滑圆润的“果实”,或者说胶囊,柔韧的外壳呈半透明状,内侧积满了液体,但留下一个空腔,根部连接着一块干枯的东西。

    戴鸟嘴面具的医生把这个小瓶子揣进怀里,锁好门,走了出去。

    拉塞尔的住处位于狄城北外郊最偏僻、静谧的一块地界,相比城内的黄金地段,这里的房子价格更低,美中不足的便是交通不便。但好巧不巧,医生主要的两个工作地点都位于上城区较北一侧,平均下来,每天花在马车或步行上的时间不超过一小时。顶沼的板块结构问题注定铁轨无法铺成,否则,在火车通行后,这个时间将会被继续缩短。

    九点刚过,医学研究院苍白老旧的主楼里已经有不少人在活动。四月末,奥普拉的仲夏时节已经过半,但正午的太阳仍然威力不减,大家都想着趁天气还没热起来,尽早把任务做完。

    然而,在这群尽可能穿得清凉些的研究人员当中,拉塞尔医生的打扮显得尤为突出。即便他面具的长鸟喙透气良好,皮革风衣提前施加了冰风秘法(多用于工业降温,但被先知所改良,单从外表上看,仍然水深火热。不少人向他投来视线,于是他压低帽檐,加快了步伐。

    最终,他推开一扇实验室的大门,又带上了门,动作略显急促。就像事先约定好的那样,先知安德娜正在这间实验室中,进行她的研究。

    听见开门声,先知便从左侧的实验桌上抬起头来。一只皮手套把一个装样本的小玻璃瓶放上右侧实验台。

    她坐在实验室深处,远距离看了看瓶中的样品,浅笑道:“谢了。不好意思,耽误你的上班时间了。”

    东西顺利送达,拉塞尔却没有立刻赶去上班的意思,他的一只手撑在桌上,一滑,捻起来放在护目镜前看了看。

    “不,蛇人鳞片的炎症会通过体液接触传播,属于新瘟疫的一种,有你来进一步检测,也省了我的功夫。”法医用低沉的声音慢悠悠地解释道。

    “今天怎么是你自己来了,那个老负责跑腿的实习生呢?我记得他叫……安德鲁?哈哈,和我的名字差不多。”

    听到自己学生的名字,拉塞尔呼出一口气,靠在桌沿上,背对她,抱起了双臂:“他在忙着写论文。刚好,我最近懒得看见他。”

    “吵架了?”

    “没有,就是不想。”

    “我一直以为你们的关系比普通师生之间更深厚。”

    “关系一般,我们从不一起走。”他很反感每次都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学生的脸,这倒是实话。

    “是吗?这段日子往来密切,安德鲁夸你夸得我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医生在护目镜后挑起了一侧眉毛,没有回答。

    几个月前,遵循国王的指令,肉知论流放者被从维也纳斯集体迁走,养老院的地下监牢内,则留下了大量人体实验的牺牲品(尸体或活不成的。他们被集中施加密封秘法后,拉回了狄城的医学研究院,停放在上城西区的法医部门,以便进行解剖研究。那也正是拉塞尔平常工作的地方(偶尔到拉文斯洛克大学授课。因此,医学研究院主院便和西区法医部展开了一段亲密合作,共同应对这波病菌的分析处理。

    “我可以托人把检验报告送给你一份,这样效率更高。”安德娜提议道。

    “……”拉塞尔沉吟片刻,“不,还是不麻烦……”

    “咣当”!

    突然之间,实验室的大门被一双手一把推开。

    “嘿!早上好,先知、安德娜执掌官……”

    一个青年,穿着黑外套和高领白衬衫,胸前的马甲纽扣上挎着金色的怀表链,跌跌撞撞闯进门来。

    他扶着门框,抵住撞墙回弹的门板,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好意思,长官,路上出了点小插曲。”

    昨晚庆贺升职,他睡在了酒馆里,第二天被误会喝霸王酒,与店主纠缠了好一阵,险些被抓进后厨刷盘子。不过这种事太难以启齿了,青年没有说出口。

    “早啊。”先知露出一秒灿烂笑容,随后立马恢复成面无表情,“上班第二天而不是第一天就迟到,我很欣赏你。”

    “我很抱歉!”下一秒,他意识到了自己这句话的歧义,立马改口道,“啊不,我不是因为您欣赏我而感到抱歉,我是为了迟……”

    话说到一半,这个青年注意到了实验室内第三人的存在,他把头转向拉塞尔,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是什么打扮?你是个歌剧演员吗?”他困惑又好奇地指了指医生脸上的鸟嘴面具,在自己嘴边比划两下。

    “……”拉塞尔没有回答,扭头看向了先知,“那个扎辫子的外国人到哪去了?”

    “b先生?”安德娜从裤兜里摸出怀表,搓了搓下巴,“这个时间段……在某个狄城外的小旅店里写日记吧?”

    今年一月初,巴别尔就已经服刑期满,不再担任她的助手副官。他脱下了那身制服,交还怀表,开始在顶沼四处周游,至今未归。安德娜寻思,多半是由于血液病相关研究停滞不前,这个满肚子主意的外乡人决心自己去碰碰运气。

    “呃、长官?”青年仍然杵在门口,拼命用眼睛朝安德娜示意身边这个打扮古怪的陌生人。

    她困惑地看着他:“你的眼睛怎么了?”

    “这位到底是……?”

    她恍然大悟:“啊,你不提醒我都忘了,你们没见过面。”

    青年两手抓着挎包带子,点点头。拉塞尔心中对先知的不靠谱印象加深了。

    安德娜放下铅笔,依次对青年和拉塞尔伸出手掌:“帕南,萨尔杜斯·拉塞尔医生。”

    而后又把顺序调转过来:“拉塞尔,帕南·阿斯塔助手副官。”

    帕南听了,看向鸟嘴上面的护目镜,在自己的外套上擦了擦手汗,露出一个略显生涩的笑容,上前两步,想和医生握个手:

    “很荣幸认识你,萨尔杜斯医生。”

    拉塞尔抱臂而立,垂眼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右手,手心仍然残留汗渍,手背上长了不少汗毛,黑外套下露出一节白衬衣的袖口,沾了两块污渍,似乎是某种酱汁,中心是湿的,还很新鲜;这不由得让他想到,手指上是不是也留有部分食物残渣,或者更糟糕一点,留着这个青年人的口水。

    过了半天,帕南举得胳膊肌肉都酸了,拉塞尔却迟迟没有伸手的意思。副官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手腕开始发抖,但他锲而不舍。这时,医生忽然放下了抱在一起的双臂,从倚靠的实验桌前撑起身,径直向他走来——绕过他,取走了他身后的样本玻璃瓶。

    医生走过来时,一股清晰的肥皂和消毒水味飘进帕南的鼻腔。

    拉塞尔拿了样本,再次经过他,甚至没有一个眼神交流。他的长鸟喙面具贴近帕南的耳朵,吟诵短诗似的滚动他的喉结:“你也是。”

    副官一瞬间汗毛竖起,躲过擦肩而过的黑帽檐,悻悻然收回手,在自己腰间蹭了蹭。他放下挎包,戴上塑胶手套,偷看了这矮个的医生两眼,便开始闷头收拾另一张桌子上用完的器皿,倾倒水箱,并涮洗试管。

    “我以为凭你的眼光,会找个更聪明的。”

    医生讽刺地低声说道,将他带来的、装着积液蛇鳞的样本瓶放在先知桌上。澄黄的蛇鳞被组织液撑大,肿涨得犹如两三粒玉米,末端连接着一小片发黑坏死的结缔肌肉组织,摇摇欲坠。

    “干活麻利,能帮好忙更重要。这儿的聪明人都快饱和了。”

    安德娜拧开瓶盖,用镊子夹出一片鳞片,放在培养皿中。随后取来一根一毫升针管,左手固定样本,右手按着针头,刺破了鳞片,吸出一小点积聚其中的液体,滴在了显微镜的载玻片上。

    “怕自己管束不了?”医生问道。

    “是不想在这方面浪费精力。”她边操作显微镜边说,“你比我更通人性,拉塞尔医生,怎么也不找个聪明人当助手?”

    拉塞尔掸了掸披肩:“接触的案子和‘人’多了就会明白,想避免意外就不能寄希望于人,只能亲力亲为。”

    “那的确,我就是这个意思。”

    “您的意思是我不是人吗?”帕南忽然从器皿堆里探出头来。

    先知侧了一下脑袋,带着点无奈飞快地说道:“你能制造工具、能熟练使用工具进行劳动,没有鳞片、不长翅膀,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个人类,这显而易见。别问蠢问题,迟到冠军,至少别在那儿问,不然我的坩埚和试管也会变傻的。”

    “噗呲——咳咳。”副官清清嗓子,努力憋笑,“好的,执掌官。”

    “……”拉塞尔为这一幕思考了一下,“也许你是对的,能帮忙的最重要。你过手的‘人’不比我少。”

    “差远了。”她在显微镜目镜和纸上来回移动。

    “什么?”

    “解剖人类并不是我的专长,更多时候,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几行数据、几页纸——有时附加照片里会有人头,帮助我知道他们死前长什么样——但多数时候他们泡在福尔马林里,还不如不知道。至于他们是叫约翰、史密斯、黛比还是马丁内斯,名字、身世、经历或人格,这些都毫无意义。

    “而你不一样,经手的都是些活生生的人……至少死前是。你的工作是帮死人开口说话,这很好,老实说,我很钦佩你的毅力,见过那么多为了匪夷所思的鸡毛蒜皮小事而动了杀念的案子,自己却没有想法。”

    “法医只按规矩办事,不需要投入心思揣摩动机,那是执法厅发饷的条件。”拉塞尔的语气毫无波澜,对先知的话无动于衷。

    “不,我是说,你通过验尸了解了那么多简单或复杂的杀人手法,有的一看便知,有的却要绞尽脑汁揭秘——”她停下来,靠在椅背上,“你就没有自己也试试看的想法吗?试试看执法厅、法医部甚至是圣哉骑士团,能不能抓到你。”

    “……”他在鸟嘴面具下眼角抽动,似乎开始不耐烦了,“别问蠢问题,医生。”

    安德娜则微笑道:“只是好奇你的反应而已,医生。我知道你的事迹,你从瘟疫手里救了太多人,你才是真正的英雄,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她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在讲些肺腑之言。拉塞尔无心分辨,他只需要知道,没人能抓得住他的把柄,就算是这个两千多岁的、披着人皮的怪物——他见的怪物可不少,这远远不是最可怕的那一头。

    “哼……”拉塞尔轻哼一声,不再追究,“没别的事,我就告辞了。烦请你托人把检验报告送来。”

    “可似乎有人不这么认为。”先知径自开口。

    医生刚准备离开,却停住了脚步,弯钩形状的鸟喙转回来看她。

    “前不久,有个执法厅的人来找过我,上来就问,知不知道手下有萨尔杜斯·拉塞尔这么一号人。还问他的住址在哪、生活社交圈如何……是否有过使用药物伤人的历史。”

    听到这儿,拉塞尔对对方是谁心领神会。

    “你都告诉她了?”他从容不迫地问道。

    “我说我都忘了。”

    “……”

    话音刚落,拉塞尔和帕南同时向她投来无话可说的目光。

    安德娜澄澈无神的绿眼睛眨了眨:“怎么?我当时熬了快十天,一天只睡两小时,除了研究计划和实验步骤,一时半会什么也想不起来很正常吧?”

    这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鸟嘴医生转头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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