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方,约一二百米远,巴别尔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一阵有规律的、不真切的骚动。
得益于森林毒气作用的普遍性,能够对奥普拉内、甚至是外星球的一切生物造成致命影响,不会有奥尔梅克人大晚上在森林里游荡。那游骑兵呢?方向不对,这些声音从维也纳斯的方向传来,而不是东北方的游骑兵扎营地。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骑士恩别拉赫问道。
他仍然和他的脸保持在极近的距离,上一秒还在对这个老实的外乡人实施挑衅。
“滚开。”
巴别尔猛地回过头瞪着他。
“什么?”
“我说滚开!”
他佯装发怒,立起身来,把装满采样样品的皮革卷一股脑砸在骑士身上。
“去交你的差,别再来烦我了。”
“嘿,只是找你聊聊天,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吧?”
恩别拉赫优哉游哉的单手支着腰,把皮革卷抛来抛去,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山雨欲来。
“还是说有什么我非走不可的理由?”
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被巴别尔的耳朵所捕捉。这次的响动清楚了不少,大概离此处已经不足一百米,而且人数众多。他们目标明确,正在向此处逼近。起风了,一缕难闻的混合药剂味顺着风飘进巴别尔的鼻子,使他彻底锁定了来者的身份。
“告诉我,我们才见过几面?”他口气不善地快速问道。
“算上在城门口那次,三面?”
“哈,三面,只是三面,你就想做一个无能的累赘,黏在我身上,赶也赶不走,你生性如此?还是说你很喜欢被我骂?”
他冷着脸,语气刻薄地指责道。
“……”骑士少见地沉默了片刻。
“啊哈,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很乐意现在就把你一个人丢下。毕竟你不是第一次来,能在黑透了的黑夜里找到正确的方向,不是吗,教授?”
骑士似乎生气了,又似乎言有所指,对他冷嘲热讽了几句,头也不回的三两下翻身上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巴别尔的视野范围内。
他松了口气,但仍然保持警惕,拔出插在地里的施法短剑,拍了两下祛除环光秘法,在黑暗里向后退去,把后背贴在粗壮的树干上,只露出头来,借助月光,向西南方的声音来处瞥去。
如果那群遭到流放的研究者为他而来,那他们就极有可能也对恩别拉赫的气态形体感兴趣,他必须把他赶走,只要不和他在一起,骑士就是安全的。这是他自己一个人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他所欠下的债务,不该再把别人牵扯进来,置于险境。
他抱着这样的念头,即便所采用的方式会让人产生误解,那也远好过被一群狂热猎奇的科学家锁进实验室。
“沙沙”——
又近了。巴别尔屏住呼吸,他已经能听到鞋底踩在枯枝败叶上的吱喳声,还有布料摩擦叶片的声音。那些人距离来到他面前最多五十米。
“沙沙”
——不到五十米。
“嘎吱”
——四十米。
“……”
——嗯?
倏忽,声音似乎消失了。
巴别尔不敢放松,他紧贴着树干,集中注意力,在黑暗里极大地扩充自己的感官,却什么不和谐的声音都捕捉不到。一切人为造成的摩擦、震动声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风停了,毒气弥漫的雨林中没有动物活动,四周寂静到了极致。
巴别尔呼出一口气。
“嗖”——
红移、蓝移,高速移动的流线型物体划破空气。
“嘭”——!
一颗子弹,自斜后方疾速射来,一举钻进巴别尔的头颅。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刹那间,一朵紫红色的粘稠花朵便自他眼前绽放。
——什么时候……
他空洞的眼睛只来得及捕捉一丝疑问的念头。
血液、皮肉、碎骨头、脑组织混合在一起,飞迸而出,洒在类蕨类植物的复叶上,叶片便极速蜷曲枯萎,溅射在巨树的树干上,缠绕其上的藤蔓立即开始褪色,直到从树上掉落下去——诚然,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软罩秘法使血液全部反弹了回来,溅落在自己身上,外界环境毫发无损。
他感到天旋地转,单手扒住了树干上的藤条,努力回头看去,视神经被严重破坏的情况下,仅仅能辨清几个模糊的移动黑点,最终,他松了手,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失去了行动能力。更多的血蔓延出来,开始腐蚀他自己的整颗头颅,又快速挥发殆尽。
一道硝烟飘过,一个漆黑的圆洞,是他所看到的最后一副画面,那是一个黑洞洞的火枪口,与他的身体相隔超不过十米,极近距离下射击,几乎把他的整个头骨打得粉碎。
戴防毒面具,披着黑绿色斗篷的一队人聚拢过来,围着巴别尔没有动静的身体,其中一个俯身拾起施法短剑,拍了两下,点亮灯光,一把刻有布拉泽王廷标志的火枪被他拿在手里。
每杆发配给远征军的火枪内,都提前灌入了集体型消声秘法与夜视秘法,使人类士兵的夜间作战能力大大提升。
为首的绿斗篷拾起一根树枝,戳了戳流淌而出的紫红色血液,再拿起来看看,没有任何腐蚀迹象,完好无损。他扔了树枝,打了个手势,其他人便纷纷行动起来,趁伤口还没修复,抬起巴别尔的身体,快速撤离了现场。
谁也没注意,从他不成型的头颅上,乱七八糟的狰狞伤口里,一缕几乎透明的黑色烟雾飘散出来。
(四小时后
巴别尔在一张铁椅子上睁开眼睛,头颅上被子弹打出的贯穿伤已经彻底痊愈。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自己的双腿,双手向后,被粗铁链和椅子锁在一起,他不动声色的稍稍抬起头,环顾四周。
一个用圆木堆成墙壁的木屋,不大,门窗都紧闭着,窗户上钉满木板,仅靠着几个煤油灯照亮。左前方有一张铁制桌子,上面摆满了解剖用具,小到手术刀,大到木工锯,从他身上搜来的通讯卷轴也放在其中,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的事故,卷轴破损了好几处;铁桌子对面是一个壁炉,已经熄灭,里面只剩下大小不一的碳块;一张毛皮地毯铺在门口,右前方墙上挂着各种昆虫标本,以及一个猎鹿头,雄鹿的鹿角保存完好,大而尖利。
房子内的布置初看上去令人摸不着头脑,但巴别尔却再熟悉不过。
随着视线移动,他瞥到自己的侧后方站着两个人,右边那个端着火枪,方才开枪的硝烟味沾了他满身,他们站在距离他仅有几步的位置,纹丝不动。
“吱”——
这时,木屋的门被打开了。门外还是一片漆黑,似乎才到后半夜,一个拄拐杖的老人,身后跟着两个戴防毒面具的矿工打扮的人,手里提着铁镐,一块儿挤进了这间狭窄的小屋。
三人一进来,那两名站在他身后的绿斗篷人就快速撤了出去。
巴别尔仍然垂着头,佯装仍然昏迷不醒,驼背的老人拄着拐杖,向他靠近。巴别尔的视野里出现了另一双鞋,紧接着,“咚”,拐杖敲在他的肩膀上。拐杖本来是朝着头去的,但是却被他转动颈椎躲过了。
“本来没什么可说的,”老人嘶哑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他们放跑了我宝贵的实验体,又给抢了回来。”
巴别尔抬起头,回正了脖子。
“的确没什么可说的。在你们的地下实验室里,只有研究员才算得上是个人。”
老人撇撇嘴:“到哪都一样。
“但这次不一样,老是费时费力地抓你毫无必要,极大拖慢了研究效率,既然手里有筹码,我想我们可以谈谈。”
“谈谈?”他把手上的锁链举起来,“这就是你们的诚意?”
他的木拐杖“咚”的一声,带着愠怒砸在地板上:“别得寸进尺、外星动物。你没在手术台上醒过来,难道这还不够有诚意?”
“只是因为你们担心我会再跑掉。”
“咯咯咯咯……”老人突然笑了,笑声就像在锯木头,“你还跑得掉吗?软罩秘法,很多年没见了,布拉泽该死的先知,那个老不死的伊赫吉安德娜的发明!我还得谢谢她,替我们找了一个能不费周章控制住你的办法。”
巴别尔垂着头,沉默不语。
“我想跟你谈的是,关于……狄奥尼。”
听到这个名字,他抬起头。
“这混小子把你放跑了,他本该被扔去喂巨缠蛇,啊,幸好留了他一条命。”
老人走到熄灭的壁炉边上,把手里的拐杖插进煤堆里翻找,最后俯身,颤颤巍巍地捡起一块惨白粗糙的石头,上面沾了几块黑炭粉。
“这是他最宝贝的一块矿石,怎么烧都烧不黑,”他把白色石头抛向巴别尔,“你身上的软罩秘法只持续一个星期,我给你一个小时的考虑时间,要不要乖乖留下来给我们研究,时间一到,我保证你拿到的下一块,就是狄奥尼身上最宝贝的骨头。”
“……”
没有回音。
老人斜瞥了他一眼,巴别尔仍然垂着头,一动不动,见状,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拄着拐棍,转身就要走。
——等等。
老头刚一转身,又猛地扭过头来,他注意到,刚才扔在巴别尔身上的石头不见了,而他向后绕过椅子的两条胳膊正不断耸动,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老头把拐杖“咚”地一声砸在地上,指着被绑在椅子上的外乡人,喝道:“把他手里的东西给我拿来!”
一旁的矿工立刻上前,绕到椅子后,一把抢过了巴别尔手里捏着的东西,递到老人面前。那是一块碎纸片,上面用碳粉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答应你。
老头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不明白他想给谁传递这么一个信息。他把纸片撕成两半,扔进了壁炉,用拐棍指着其中一个矿工。
“你,留下盯着他。”
说罢,便转身出了门。
“呃啊啊——!”
门刚关上,他们还没走远,屋内突然就传来一阵惨叫。
老人惊觉大事不好,又想到对方最致命的血液武器已经不可用,便心生侥幸,示意跟着自己的矿工在前,一起回去看看,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折返回去,推开了房门。
那名留下的矿工脸朝下倒在地上,铁镐掉在一旁,铁椅子翻倒在地,巴别尔已经不知去向。矿工握紧了自己手里的铁镐,迈进屋里,老头紧随其后,刚迈出一只脚——
“哗啦”
突然,粗铁链被从后方绕上了他的脖子,迅速收紧,拐杖坠地,矿工猛地一回头,巴别尔正贴着墙,死死勒住自己老大的脖子,来不及多想,他挥动镐子用力劈下,“咔”,劈了个空,铁镐卡进了圆木里,他只得用力往外拔,这时,另一名矿工的铁镐被拾起来,猛地抡起,“铛”,刺烂了矿工头上的防毒面具,却偏了一点,没有贯穿头颅,紧接着又一镐猛击,划破了他的腹部,高大的矿工被吓破了胆,早已忘了自己的镐子,他踉跄几步,就要往墙上靠,却没发现那墙上挂着一个鹿头。
“噗呲”,身体重量使锋利的鹿角扎穿了矿工的身体。
“啊啊啊啊!”
他惊恐地眼睛里倒映出铁镐圆顿的镐头,恐慌迫使他拼命挣扎,却被更多的鹿角分叉勾住了胳膊,下一秒,镐头狠击在他的胸膛上,一下、两下,随着每一次敲击,鹿角都在矿工的身体里钻得更深,最终,鹿角穿胸而过,他被彻底钉死在墙上,血流了一地。
整个过程中,老头都瘫倒在一旁大口抽气。
“你、你……为什么能……”
他惊魂未定,百思不得其解,巴别尔如何在软罩秘法生效的前提下,还能与他们产生肢体接触。
实际上,早在矿工从他手里抢过纸片后,他就掰断了自己的大拇指,将双手解放了出来。
而软罩秘法,很简单——
“通讯卷轴的碎纸片。”巴别尔回答,“你看到的那四个字,‘我答应你’,左不过是一种加密手段。”
他用袖子抹掉脸颊上的血迹:“真实内容是,我向先知传输讯息,‘紧急情况,给我五分钟’,她便通过某种方式,解除了我身上所覆盖的秘法。”
“嘭”——
忽然,挂着矿工的鹿头承受不住他身体的重量,整个被从墙上掀了下来,鹿角又被地面怼出了矿工的胸膛,斜着滑了出来,掉在巴别尔脚边。
于是他丢下手里的铁镐,转而俯身握住了鹿头沾血的大角。
“啊,”巴别尔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托你的福,子弹彻底撬开了我的大脑,让我彻底回忆起了所有事情。”
他抓着鹿头,居高临下地蔑视老人匍匐在地的丑态,迈出一步。
“等、等等!”老人惊恐地用胳膊遮住自己的脸,“你、你你就一点不关心自己恩人的死活吗?!”
巴别尔拖着角上沾血的鹿头,慢慢朝他挪动。
“你杀了我、他们马上就会杀了狄奥尼!”
尖锐的鹿角倒映在他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球里。
“他们马上就会杀了他——!”
叫声回荡在山谷里,惊起一树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