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完包谷,就开始扯花生,准备种小麦。白邙一边忙农活,一边采海金沙和挖内公仔,本来他想挖一些何首乌,奈何山上不多,且根长得太深,收购价格也不高,总共就卖了二十几块钱,感觉不划算,挖了几次就不再挖了。
他又去过镇供销社两次,前后又卖了两百多块钱。这些中药材一年一生,采挖之后得等到明年才有,周围近前的都被采挖得差不多了,只能到离家远的地方去,可是越远越是山林,山林里几乎没有内公仔,海金沙不但长势不好,打出来的孢子粉更少,白邙渐渐地也打消了再采挖的念头。先和父亲忙着突击一下农活,再慢慢想法找挣钱的门路。
他还去了一次县城,买了点补品,找到人民医院去探望芈璐的母亲,并送了五十块钱。尽管芈母病情还没很好,但已经过几天就要出院,县运输公司最终赔了二千五百块钱,除去医药费也只剩不到一千块,住医院里每天花销不少,恐怕赔的钱都不够。
去的那天芈璐也在,她万没想到他会来,心里虽是高兴,却又诧异,竟手足无措的,只臊得满脸彤红。芈母倒是热情得很,又是喊坐叫水,又是感激道谢,弄得白邙反有些不好意思。
芈母看着白邙自小长大,而且小时他和芈璐又好得不得了,虽然前段时间嘈出他和芈璐的一些闲言碎语,但心里不但并不怨恨他,反而可惜他俩没得缘分。眼看着女儿与吴新订婚后,一直闷闷不乐,背地里暗自流泪叹气,也是心痛不已。她曾向芈老汉敲了敲边鼓,说既然女娃儿心里痛苦,要不退婚算哒,奈何芈老汉是头犟牛,非但不同意,还红赤白脸地把芈母大骂了一顿。
她越是了解吴新,越是对他不满意,长相一般且不论,脾气又强横得很,无论对谁说话都不分轻重,张口就来,全不顾人家的感受;看上去精灵得不行,实际上竟做一些吃亏上当的事儿,自己却眼高手低的谁也看不起。偏偏璐娃子她哥就服这样的人,拐弄得死心踏地地跟他跑上跑下,不管亲疏远近,啥事儿都维护他,连个清红皂白也不分,空长了一副好人材。
再看看白邙,长得高大魁梧模样端正不说,说话不急不慢有条有理,做事也是不慌不忙有板有眼,一看就是进得场面上得台面的;性格耿直心眼灵活,虽然家境不是很宽裕,人却比较大方,不象吴新他们家再有钱还是那么抠抠索索,出两个钱就跟挖了肉似的;只可惜他家住在山上,家庭条件差点,做点活路都得爬坡上坎,而且眼目前他家也确实不是很富裕,可话又说回来,花无百日红,人无一世穷,娃儿年轻,世人莫欺少来穷,他年谁知成富翁,况且他读的书又多,原本以为他会考上大学脱离农村的,谁知也是命不好竟没考上,早知道他考不上,当初说什么也不同意璐娃子跟吴新订婚。唉,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两人前世修行不到啊!
芈母和芈璐娘俩闲聊的时候,芈璐总拿白邙和吴新比,越比心里越气,只怪家里把她推到火坑里。作母亲的哪能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呢?只是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怨来怨去,怨谁呢?要怨也只能怨各人的命不好。她哥也不是个成气候的,芈老汉儿又不会经管家,自己前后生下十几个娃儿,就只养活恁么两个,那年月大人饿死的都不少,结果,小孩没养活几个,反倒落下一身病,想操持家也是有心无力,搞得家里的光景始终紧紧巴巴的。
芈母与白邙说着家常,看上去精神爽朗,心里却越想越怄气。
芈璐看到母亲高兴,也是满心欢喜,送他出医院的时候,脸上洋溢着笑,还捉了捉他的手,嘴里直埋怨:“你跑恁么远的路,又花恁么多的钱!”心里却是甜甜的。
白邙离开县城,顺路经过红店梁乡粉条厂,找到一个看上去像头儿的人,递了根烟,问他们是否收购蕃苕?这才知道,厂里的粉条销路非常好,但并不销当地,而是从万县通过轮船运销上海,他们不但收蕃苕,还收洋芋,而且需求量还比较大。可当地地处清江河下游,平地比较多,承包地大都是水田,种水稻的多,蕃苕和洋芋反而不多,正愁着要到山里去收,可又派不出人手。
白邙暗想,自家的蕃苕卖出去倒不成问题。又问了问收购价,还比津关乡附近的多两分钱,不禁大喜,当即就要与他们商量代收的事情,那人却说,自己不过是负责技术的,老板运货去上海了,据说还要与那边谈合同,可能要过二十多天才能回来,如果要零卖,直接拉来就收,但要整收整卖,啷个运输,价格啷个样,还是要跟老板谈。
白邙略有失望,但还是让他等老板回来,跟他说一声,自己过二十天再来,对方倒也爽快地答应了。
到了津关,白邙特意经过吴家面坊,只见吴新和芈璐他哥芈福正打两把椅子坐在外边的晒坝边,吴新连比带画地说着什么,芈福看着他不住地点头。
见白邙过来,吴新立马黑着脸,装着没看见,歪扭屁股把椅子车转了个方向,将背朝过来。
芈福张了张口,想着是不是与白邙打招呼,见吴新如此,也假装弯腰从地上捡东西,没有看他。
白邙心里暗笑,也不住脚,径直走过,背后却传来吴新的咒骂:“日你个妈,狗日的!”
白邙虽是心里冒火,却又想起芈璐今天那甜美的笑容,一股邪火倒也很快熄灭了。
刚一到家,碰到嫂子端了一撮箕蕃苕去洗,她一见白邙就说:“邙娃儿,你啷个才回来,镇上有个姓许的,下午急火火找你,说有紧急事儿耶。”
白邙啊了一声,心想肯定是许波,就问:“没说啥子?”
嫂子说:“那我就不晓得,你问妈去。”说着就端了撮箕往地坝下边的水塘走。
白邙转身进屋,母亲正在猪圈里给猪倒食,他大声问:“下午许波来哒?”
母亲惊了一下,回头见是他,嗔了一句:“哎呀,你轻脚轻手的,突然一声,吓我一跳!”
白邙又问:“许波来过?”
母亲才说,许波下午确实来过,着急上火的样子,说是收桔子的事,但没跟她细讲,只说白邙一回来就马上去镇上找他,说完水也没喝一口就离开了。
白邙听完,转就走。刚出门,嫂子刚好端着洗完的蕃苕回来,撮箕下滴着水,她问:“才一回来,啷个又要走哎?太阳都快下山哒。”
白邙回应一声有事,脚也不停地走了。嫂子在身后直嘀咕:“一天到晚跳上跳下的,也不晓得忙些啥子。”
白邙赶到供销社时,许波已经下班,关于门市却没走,一直坐在外边的石阶上抽烟。一见白邙赶来,把烟往地上用力一甩,手一拍大腿,恼怨道:“哎呀,你格老子,把我卵俅都急痛哒呀!”
白邙指了指许波女朋友所在的日杂门市,嘿嘿笑道:“卵俅痛找她嘛。”
许波起身要捶他,白邙闪身躲了,问:“啥子事来,恁个急?”
许波说声走,将他引到自己的宿舍,插上门梢,才说道:“想挣钱不?”
白邙答道:“哪个不想挣钱,龟儿子嗦?”
许波尽管有些激动,反倒没有刚才急了,说:“万县有个叫牟其忠的,你晓得不?”
白邙茫然道:“不晓得耶,哪个哟,你舅子唛?”
许波道:“要是我舅子,那就安逸哒。”
白邙道:“你不是急的嘛,这会儿鬼扯羊拉的,不急哒嗦?”
许波这才正经八百地给他讲赶来。
万县有个牟其忠,说是个传奇人物,去年用水果罐头跟苏联那边换飞机到中国来卖,赚了上亿的钱,把开县原先销路不太好的水果罐头全卖完了,县里和地区的罐头厂也跟着赚了不少钱,偿到甜头后,今年就要扩大生产,银行也已经同意给贷款,现在正准备紧急收购桔子。
开县成片种植桔子的只有陈家镇,其它地方都是各家各户的散种。陈家镇的桔子早被万县地区的罐头厂提前订购了,开县罐头厂只能收购这些散户里的,厂里却没得那么多人手,只能委托供销社代收,有多少收多少。
收购价格分三个等级,一等价两角八,二等价两角三,三等价一角八,供销社与罐头厂则每个等级各加五分钱结算,县罐头厂怕地区罐头厂过来抢购,决定从下周一就开始收。还有,装桔子的竹筐也由供销社购买,每个装五十斤左右的桔子,两块钱一个,一万斤就需要二百个。
白邙听许波说完,却没了兴趣,说道:“那也挣不到几个卵子钱啊,最多是编几个筐来卖。”
许波却说:“你是没弄明白。你屋头有多少桔子树,每树能下多少斤?”
白邙说:“有二三十棵,大的能下二百多斤,小的几斤几十斤的都有,总共估计能下个一两千多斤。”
许波道:“这就对哒,你一家一两千,其他家呢?就算平均下来每家一千,你们乡有两千多户吧,就算只有一千户,打个对折,五百户该有吧,总起来有多少斤?”
白邙道:“五十万斤,跟我俅关系?”
许波嗔道:“哎呀,俅毛你都没摸到,还晓得俅哦?”接着又说:“五十万斤,你放开收,收个十分之一,好多?五万。每斤我可以保证你能赚五六分钱,多少钱?至少三千。还有,一个筐装5斤,要好多筐?一千个。每个筐两块,你们要能全编出来,好多?两千块。就算编不出啷个多,两百个能吧?那也有四百块钱嘛,其它的你让别个来篇,每个赚两角不多吧,那也能赚一百六十块呀!”
许波一边说,白邙一边在心里默算,等许波说完,他又不解地问:“那五六分钱啷个赚来?压低收价,人家傻儿唛,不晓得直接拉到你供销社来?”
许波嗤地笑了,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说:“你是没找到巧门。我跟你说,卖桔子的心里想啥子,你晓得嗦?他们就图利索,卖完桔子拿钱走人,因为他们还要忙农活,这里边不就有办法哒?”
白邙还是不明白,着急地问:“哎呀,啥子办法嘛,莫跟我卖关子行不,显摆你精灵?”
许波嘻道:“你还莫说,这回我还真有那么点精灵劲儿。”
接着,就说出了他的想法。
农民卖东西,最怕麻烦,桔子收购分三个等级,可到底哪些算一等,哪些算二等,他们也弄不清楚,他们最希望的就是,不要分等级,给个中不溜的,好孬一块,干脆利索。
许波特意到附近几个农民家里去查看过,按照罐头厂的分级标准,一二等各占五分之二多点,真正三等级的不到五分之一,如果既不按一等级收,也不按三等级收,就按二等级收,就可以赚五分之一以上高等级的差价,也就是平均下来每斤就至少可以赚五分钱。那些卖桔子也肯定乐意,因为给他们省了挑选定等级的时间和麻烦,反正收购标准由收购员掌握,实际上就是由许波掌握,对白邙适当放宽一点,与收上来的其它桔子放一堆,既不显山又露水,罐头厂也不会那么计较,最终赚的只多不少。
许波还怕他不明白,翻出一张纸,写了几个假定的数字,演算给白邙看,没说几句,白邙就琢磨过味来了,压住了他握笔的手,说道:“嗯,赚确实有赚头,本钱可不是小数,我拿不出啷个多呀。”
许波却胸有成竹地说:“我早想过,我帮点你凑点,先收个两三千斤,再往后就记下账,隔两天一结,我抓紧往罐头厂送货结钱,只要一有,先紧着你结。只要保证按时结钱,拖个一两天,他们也不会那么在意。”
经许波一讲,白邙也来了情绪,两人就兴奋地商量一些具体细节,比如,收购地点设置,分拣装载人手,转运交货方式等等,又挖空心思想了想可能遇到的问题以及应对的办法,一直磨叨到九点半,才发觉还没吃饭,就用煤油炉煮了面条,又边吃边聊。
白邙嘴里吸入一口面条,嗡着声道:“赚钱哒,格老子两个二一添作五,平半扯哈。”意思是赚的钱两人五五分成。
许波挑起一筷子面,正要往嘴里送,听白邙一说,停住手,说:“日麻的,钱都没赚到手,就开始分账哒。”
白邙把面条咽下,看着许波说:“先说断后不乱。”
许波正色道:“平半扯就算哒,四六开,你六我四,也就是赶上恁个机会,一锤子买卖,你趁机挣点钱,我也跟着捞点,就算不跟你一起搞,我还不累得跟卵俅一样,啥子都没得,月底最多发一二十块钱奖金,那管个俅用?再说,你跟我不一样,赚了这一回,下回赚啥又不好说,我好歹每月还有几十块工资。”
白邙见许波说得恳切,也真心实意道:“许波,我把你当兄弟,你也从没跟我见个外,俗话说得好,兄弟要长久,莫打小九九,这次的机会是你想出来的,想不出来,我也赚不到。多余的话不说,先就这么定,要不然我心里也过不去这道坎儿。”说着用筷子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彼此相互推让了一会儿,最后,都笑了:“格老子,好象钱都捏到手头哒!”
笑过之后,白邙目不转睛地盯着许波,盯得他心里有些发毛,问:“你又啷个哟?”
白邙一本正经地说:“哎,我啷个发现你脑壳忽然开窍了来?读书的时候你啥都不懂,连作业都抄我的,笨得都快出油哒。”
许波听了把碗往抽屉上一搁,边笑边要捶他胸口:“你龟儿是拐着弯骂我哈!”
白邙一侧身,许波的拳头擂在他胳膊上,白邙笑道:“龟儿捶人的毛病一直没改。”
两人又哈哈地笑,突然,白邙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就问:“那个装桔子的竹筐,编啥样子呢,圆的,方的,扁的,长的,短的,没得个标准怕是不行的哈?”
许波想了想,说:“往年收桔子的时候,我记得好象是方的,尺寸却记不得了,明天我跑一趟罐头厂,找他们要两个样子来,你依样画葫芦就行。”
两个又聊了些别的,白邙就要起身回家,许波让他骑自己的摩托,白邙不同意,说骑不到家,要存在津关乡政府旁边的熟人家里,怕给整坏了。
许波的摩托购买不到半年,心里也是爱惜得不行,一听存到别人家里,也放心不下,想了想就从宿舍里取了打气筒,从收购门市的仓库里取出自己不同志骑的自行车。
白邙按着气门夹,许波躬着身一边压气一边说:“车就给你哒,我有摩托,放着也是放着。”感觉气打得差不多了,就说:“怕是行哒哈?你捏一下哎。”
白邙说了声“那要得嘛”,又捏了捏前后轮胎,确认气已打足,便让许波住了手,白邙推着自行车,许波锁了门,便各自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