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这里到底想找什么？”结果万明还是在殿主厅接见了枝兰，他一手按在桌上，对面有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枝兰在帝一院登记身份是民俗学者，她就站在巨大圆桌的彼端，远远地与万明对视。

    那是个衣着简朴，脸上覆盖了一层面纱，看不清真容的女性。但她至少肢体结构看起来和人族相当类似，不至于让人感到害怕。

    枝兰…说是妖族么，感觉没有什么生气，肤色有些苍白；嗯，毫无疑问还很年轻，正处于生命旺盛的状态…万明很羡慕这种还有漫长岁月可以消耗的家伙。

    她的声音里带有礼节性的收敛与刻意，本身声线甜美娇柔，与神神秘秘的外表稍有些反差：“殿主，我想你这里应该有乌金巨像的相关资料，对吧？”

    说话间，即使隔了层薄纱，即使感知力早就衰退许多，万明还是能感到枝兰血红双瞳在微微泛光，审视着自己。

    瞬间，万明那自从陷入老朽后，已长期没有被触动过的灵感在此刻突然一闪，他意识到了一点：似乎枝兰并不在乎什么资料，而是专门为了找他才来的。

    一个长期没人的社团，突然就有人来访，还刚好就在万明回来不久…这实在太过巧合了。

    这个枝兰恐怕有问题，必须得…

    不动声色地以视线回馈枝兰，万明心中警钟高鸣，他下意识准备施法，却连一丝法力都驱动不了。

    尽管法力就储存于体内，可一旦使出来，根本就是抽走高楼的承重墙，万明立马从神魂到身体都会崩溃。

    毕竟此时的万明状态很差，事实上他和随便某个平凡的快要死掉的老头没有区别。

    就在万明举棋不定，僵在原地之时，枝兰轻轻一指敲击在圆桌之上——

    “咳…呃—”他眼中的画面翻滚模糊起来，随后剧烈的撞击传递到了他身上。

    殿主袍自行卷动护主，裹着突然被击飞的万明，抵消了枝兰这一击绝大部分的伤害。

    “嗬哈…嗬…呃…”万明一把老骨头狠狠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印出一团大裂痕；他整个人又从墙上滑落，在地上滚了两圈，最后躺倒着，已经是有进气没出气了。

    发生了什么？

    刚才枝兰向桌上点了一指，接着她的杀招以此传递到了手撑在桌子边缘的万明身上，将他击飞了。

    也是多亏万明身上的装备够好，不用主人驱使就能御敌，自动开展防护。

    但万明这状态，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便是枝兰杀招被抵御了下来，他也当场摔得差点暴毙。

    原本还有一盏茶的余命，现在只能按秒来计算了。

    生机飞速从体内流逝，万明动弹不得，眼前只有黑暗。

    他思维里的其中一个念头是：我最后竟然是被杀死的…

    另一个则是：枝兰刚才的杀招带有细致入微的控制力，她绝对具有超凡层次的力量；无论枝兰走的是何种道路，换算过来都至少相当于中阶。

    竟然在老死之前被杀，为何会有妖族想杀自己，枝兰究竟有何来历…所有的念头混杂在万明逐渐溃散的意识中，但最终变得清晰起来。

    它们整合成了一句话——不想死。

    万明畏惧死亡，畏惧自己思维的停止。死去意味着一切皆空，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向死亡屈膝。

    真的已经是最后了吗？没错，马上就要死了。

    动不了，看不见…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既然已经是最后了，不如再拼上一次…

    用“那个”吧，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再差顶多也是同归于尽…

    残留的一点心念闪动，下一刻，殿主厅内部浮现出无数交叉的阵法，覆盖着淡淡微光。

    万明沉默地发动了底牌，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此时他皱褶如树皮般的脸上，缓缓勾勒出了一丝笑意。

    唰！

    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枝兰立即反应，释放出道道血芒切割在秘仪阵法上，然而她的攻击宛如水中捞月，丝毫不起作用。

    无需酝酿，变化来得极迅猛，耀眼的光笼罩整个殿主厅——

    眼见破坏无效，当机立断打算撤离的枝兰身体突然脱力，成了断线的木偶。

    她眼中仅余一片空洞，向前栽倒了下去。

    万明最后的秘仪，成功生效了……么？

    有种与“元神出窍”十分类似的感觉，真怀念刚学会这招的时候…万明晃晃悠悠地想道。

    思维变得清晰起来，渐渐具备了感知。

    能看到地上正躺着个看了就很惹人嫌的糟老头子，他身上穿的东西有点熟悉…

    哦，原来那是自己啊。

    这样说来，那个秘仪成功了…

    虽然效果好像和想的不太一样，但既然还能思考，起码表明自己的确还没死。

    神魂离体，万明感到自己虽然空虚，却又轻松无比。

    衰败的躯体束缚了他太多，身与心是会互相影响的。

    如今没了拖累，万明自然就压力骤降。

    不过神魂完全离体也是他从未尝试过的事情，以往他总会留存部分神魂寄托体内。

    据说那些将神魂彻底脱离躯体的修者，都再也没有醒来，向来保命优先的万明肯定不会亲身去验证事情的真伪。

    “这样该怎么行动呢…”万明的神魂漂浮着，尝试起各种方法来，很快一盏茶的时间就过去了。

    依旧在进行尝试的万明思维蓦地一滞。

    “唔…”虚弱的感觉瞬间遍布神魂之上，万明的神魂变得撕裂与破碎。

    对啊…我怎么忘了…

    细密的裂痕浮现，它们从构成万明神魂的每道灵气结构开始蔓延。

    难怪我还是动用不了法力…

    神魂随着内外层结构的湮灭，逐渐萎缩下去。

    我的魂，跟身体一样，都是老了的啊…

    那团神魂爆碎着，向最核心的光点收缩。

    余命一盏茶，还真是准时…

    储存在神魂里的法力失去约束，成了一簇簇纯白色的结块，漂浮于半空。

    我，真的，要死了…呵…这回是真没法子了…

    然而当灰飞烟灭的趋势接近万明的核心光点之时，却突兀地停止了。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脆弱的状态，毕生修为散尽，仅余一缕纯粹的魂魄。

    紧接着，不知何处一种吸力传来，将万明的魂魄擒住，置于了某种暖洋洋的地方。

    “还没魂飞魄散么？”这种时候，万明似乎又能进行魂魄感知了，不过他仅能感到自己旁边还有一团神魂。

    这是谁…神魂里洋溢着血腥…枝兰？

    “果然仪式波及到她了，莫非是因为这点，秘仪本来的效果才没有完全发挥…”万明老朽的神魂崩解后，只剩纯粹的魂魄，反而思维更加敏捷了。

    没有多少时间思考，他又感到一阵悸动，仿佛是魂魄的天敌出现了，光是气息就迫得万明丝毫不敢再动弹。

    定住身体，他“看见”一黑一白两道“痕迹”浮现出来。

    《死之幻想》作者：佚名

    我接下来要写的东西，你们看了可别惊讶。

    其实，我已经死了；准确来说，我知道自己是死过至少一次的人。

    可能有人要说死了以后就是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但那可不是事实。

    我记得很清楚，上辈子我从小就跟着一名人族炼金术士拜师学艺——就是那帮试图复制出神器原材料的狂人。

    不过我这师傅挺务实的，他学炼金技术就是为了赚钱，我管他叫栗师。

    跟栗师学成之后，我自己慢慢经营，生活也算平稳有趣。

    就这样时间飞逝，一晃百年过去，我老了。

    那个时候我有过感叹，咱兽人虽然已经是小赢了人族，大赢了那帮长耳朵，但在寿命这方面有待加强啊。

    某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睡着，才刚到半夜，我突然醒了。

    整个人轻飘飘的，我坐起身，发觉行动无比顺利，完全没有衰老感；我低下头，却看到自己还躺在床上。

    …到了此刻我哪还能不知道自己寿数已尽？死亡找上我了！

    到这里你肯定还觉得我在瞎说，根据一般常识这会儿该有黑白无常来找我了…所以黑白无常来了吗？

    她们还真来了，我亲身经历的。

    就是突然间，两道影子出现在我的魂魄面前。

    还别说，黑白无常没我想象中那般凶神恶煞，反而是两个看起来挺文静的女孩，而且是黑长直和白长直。

    对，就是那种文学少女，圆框眼镜麻花辫，手里还捧个书…

    在她们的带领下，我即将前往地府迎接终结。

    据说在魂魄真正回归天地之前，都有机会旅游十八层地府的风光，她们称之为“安息旅途”……

    殿主厅内，留在原地的万明独自忍受着现实，冰冷的感觉笼罩在他的魂魄上。

    如果他还能移动，肯定会冻得瑟瑟发抖。

    “不对劲，如果那书里面写的都是真的，为什么我会被留下？”

    像万明这么怕死的人，当然早就研究过门户对于死亡的探索。

    神奇的是，一部叫作《死之幻想》的作品被广泛认为透露了这个世界死亡规则的运作模式。

    尽管在万明这样的涌现者看来，从书里面讲“黑白无常是两个文学少女”的部分开始就有点绷不住。

    可现在，万明有点不好说了，至少他确实见到了黑白无常的影子。

    周围一片寂静，黑、白的痕迹，以及枝兰的神魂都已消失不见，此处仅余万明还在茫然。

    以魂魄状态，很难弄清楚具体发生的事情。

    他只知道秘仪生效后，抽出了范围内所有目标的魂。

    接着他的寿尽了，神魂开始崩溃，却又在最后一刻停止；随后疑似是门户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出现，拘拿住了他和枝兰……

    “不对，那不是感觉，而是直接传递到魂魄上的印象。灵识与身体的感官有差异，不能一概而论…”无论万明怎么回想，都拼凑不出事件的全貌。

    黑白无常…姑且这样称呼那两道痕迹，它们仅仅是带走了枝兰的神魂，然后消失无踪，但完全无视了万明这个真正该死掉的魂魄。

    这其中的种种，实在说不通啊，即便是万明都感到无比费解。

    “可能黑白无常抓错人了？”琢磨半天，万明只能先随便想个说的通的解释了。

    按理来讲，此时此刻还真有人要死了，那就是万明自己。不过由于他布置的秘仪，提前将枝兰和他的魂都拽了出来，导致此地实际上有两个魂。

    枝兰血光弥漫，璀璨耀眼的神魂肯定比万明碎得就剩点渣的小小魂魄要惹眼…没准黑白无常就这样误判，才只带走了枝兰。

    “…肯定没这么简单，不过现在，姑且就认了这个解释吧。”万明原地飘了半天，也没见黑白无常再返回把他带走，只能猜测大约这死劫算是蒙混过去了。

    一想到还能继续活着，他整个魂都舒畅了：“好，活着才有希望…今后可得更加惜命了，至少在证得长生之前不能太胡来。”

    等等，光剩个魂魄，可怎么修行？万明在门户这么久，就没见过只靠魂魄升华生命的道路。

    “虽然灵气是源源不断，但没法利用。”将灵识向内探入魂魄内，万明知道天地灵气长河仍然冲刷着自己，他作为涌现者的本质没变。

    光看万明魂魄的质量，数据确实很不错，可惜就是使不出劲。顶多只能消耗灵气，引发一些波动，以及推着魂魄到处飘。

    他最熟悉的法子，是以魂养体，以体养魂，相辅相成。想要继续修炼，躯体是很重要的。

    地面上，万明那具瞪着眼睛，咧嘴怪笑的尸体还留在原位。

    “这架势，有点像是来碰瓷的。”万明自嘲道。

    飘回自己身体旁边，万明用灵识探知方位，驱动魂魄，试着回到身躯内：“我的身体应该已经死了，就算还魂也活不成吧？罢了，好歹是原装的，至少试试…”

    恰如万明预感的那样，他这具非自然衰老的身体生理机能已经停止，成了一团死肉。

    他伸出魂丝探入其中，想要重新掌控身体，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稍微加大力度，那整根手指都断裂开，露出骨头来。

    “看来是不行了。”万明叹息。

    虽然用魂魄托着身体移动倒是没问题，但那就是在玩提线木偶，毫无意义。

    哪怕很轻微，万明仍能感到自己最后的这点魂魄也在消融，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尽管多少还有点回转余地，可…

    可我不了解光靠魂魄生存的方法，要是拖延到最后时刻就糟了啊…他的危机感顿时涌了上来。

    等等，若是换种思路，有没有可能找到一具尚且活着，同时无主的身体呢？

    “枝兰…”回归自己身体里是无望了，时间又紧急，万明随即想到了这个突然对他下杀手的家伙，转而飘向圆桌的另一边。

    神魂不知所踪，此地只剩下枝兰的身体，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丝毫神秘感都不剩了。

    “生命力旺得很嘛，是特殊的物种妖化么…”万明细碎的魂魄还未真正靠近枝兰的躯壳，便已能体会到在她体内跃动的庞大生机。

    然而万明没有贸然尝试直接附在这具身体上，这副身体可能有不好的残留，比如过去的记忆，或是预先设置的陷阱，他不得不谨慎。

    如今他只是魂魄，还没有神魂那种坚固不变的性质，若是像某些作品里那样因为融合了旁人记忆导致自我认知出现偏差，可就尴尬了。

    “总之，先用法力测试一下吧……”

    殿主厅内，两具躯壳，一道魂魄，留给万明的时间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