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了。”在足以令人疯狂的沉默中，突然响起这样一句话。

    那道声音苍老又沙哑，光是听到这声音，便可想象出说话那人必定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还挺想，再活五百年的。”万明长吐出一口气，拭去卡在脸上皱纹里的沙尘。

    这里是沙漠的中心，周围有着大片焦黑的坑洞，夹杂着点点结晶在反光。

    坑洞旁，两道身影静静注视着地上残留的痕迹。

    其中一人头戴兜帽，阴影下的面孔皱纹密布，说话间身躯都在颤颤巍巍，像是拼尽全力才得以正常开口。

    以他这苍老程度来看，简直随时寿终正寝都不奇怪。

    这老者身穿漆黑长袍，虽然外观朴素，但缝隙间隐约散发出的灵光却暗示了这长袍绝非凡物。

    万明感慨着：“师尊当年就是从这里复苏的，她倒是活出第二世了…可惜我们在这儿没找到续命的线索。”

    “咳…呵呵，就算有，对我们大概率也是不顶用…”第五生的声音带着沉闷回响。

    他身披流光铠甲，头戴全覆盖式的头盔，看不清容貌，但他也已经老了。

    虽然第五是复姓，不过万明喊了这么多年，早就懒得改。

    “五生啊，”万明站在沙漠之上，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继续说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咱们有多久没用这么简单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了？”

    “大概…”第五生费劲地从运转无比迟缓的记忆中搜寻起答案来“从跟着师尊离开帝国之后开始，对，是有这么久…”

    随后他取下头盔扔在地上，露出真实面貌。

    他果然也是衰老无比，条条皱纹如老树根纠结着；眼窝深深凹陷，头发都已经掉光。

    虽然身穿威势非常的铠甲，但在他身上却像是整个人都靠这铠甲支撑一般，只显得他颓老不堪了。

    缓缓将双手举在眼前，握拳又伸展开，万明眼前都已看不真切。

    这样，真的是自己吗？如此无力，别说施展各种翻天覆地的神通法术了，连简单的行动都不能好好完成。

    有些恍惚的万明说道：“我感觉咱们昨天还一起坐牢，结拜异姓兄弟来着，今天大家都要死了。”

    “立刻死和延迟点再死，偏偏是我们碰上这种选择…”第五生轻轻摇头，叹息着“结局便是如此。”

    “但‘哪怕只是一秒也好，想多活一会儿’，起码我们将理想的底线坚持下来了。”第五生总喜欢往好的方面想。

    对于这番话，万明勉强咧嘴，他作出了笑的动作，却笑不出出声。

    表情逐渐又恢复平静，他才回应道：“如果咱们的一生是本书，主角结束战斗之后凄惨死去——这结局写法也太差了，什么都没表达，就算说它暗示了作者的思乡之情都太牵强。”

    “起码我们算是享受了点穿越文里面的主角待遇，虽然只享受了前面黄金三章和…大概算金手指的部分，而且还是个烂尾文。”第五生闭上混浊的眼睛，捂住额头，他身体有些不适。

    “真是不想死啊，长生久视，就这么难么……”来到门户至今，万明从未改变过自己的理想，可惜事情总是难以如意。

    他低下头，询问第五生：“你觉得生命最大的失败，是什么？”

    等了待片刻，也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万明自己接话：“咳，我还记着呢……对于生命来说，死亡就是最大的失败。”

    “小明啊……”第五生语气虚弱，他慢慢弯腰，骨头嘎吱作响地坐到地上“我都不太敢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了。”

    第五生目光向远方飘去。

    万明颇有感触，他想起来第五生由于过去的经历，极其在乎自己的容貌，见不得一点衰老的迹象出现在自己身上。

    可现在的第五生却成了如此模样。

    “你倒是比我更难受。”说着，万明哎呦一声也原地坐下：“我在想，要是咱当年穿过来的时候，改个有主角风范的名字，没准就能时来运转了。”

    “嗬哈哈…”第五生笑声像是个坏掉的喇叭“那往名字里加个’凡’就行；什么叶凡李凡林凡王凡陈凡，主角感当场就来了。”

    可是把凡字一代入，万明发现这字儿跟他们的姓都不适合，他一拍膝盖“得了，看来咱都没主角的命！”

    “要真是主角，也不至于刚来就吃牢饭，跟隔壁狱友称兄道弟喽…”

    两人就在荒漠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夕阳时分——

    第五生躺在地上，眼睛闭合，说道：“小明啊，要是有这样一种可能；假如我得到确切消息，只要杀了你就能继续活下去，那我肯定会动手。”

    “…如果反转一下，你的死能换来我的长生，那我也会动手。”万明望向夕阳染红的苍天回话。

    对生命的渴望，他们中无论是都不愿放弃；在还没活够的情况下，这渴望尤其强烈。

    “遗憾，才活了六十八年，我们连这个世界人族的平均值一半都没活到…”第五生念念有词。

    伴随夕阳落下，天色已经黑了。

    “师尊飞升了，也不留下点仙器，真绝情啊…我终究是赶不上她的步伐……追赶这么久，也累了。若有来生，果然还是该为自己而活…”第五生语气渐轻，似乎要将这话语随微风传向远方。

    “你真要说——唉，”万明刚想说些什么，但看到第五生的样子，也就不多嘴了。

    实际上他们早过了需要纠结于情感的阶段，尽管因为颓老而无法维持超然的视角，可残留在体内的这些额外想法，无非只是执念罢了。

    眼前是一望无际，步入黑夜的沙漠，万明低语：“那种‘折损寿命增强实力’的手段，就是出现在戏剧前几幕的枪，它肯定会用上啊……”

    他们现在的状态不是正常衰老，而是身躯乃至魂魄一同老朽。

    按照通常标准，万明和第五生还远远没到抵达生命尽头的时候。

    这就像是跳过了青年中年老年，直接来到暮年。

    为了延续生命，他们在短时间内已尝试了各种方法。

    灵丹妙药，身体改造，奥秘仪式，呼唤诡异…

    什么技术都试了，然而，无论怎样都不见成效。

    因为老死不是什么疾病，而是单纯的生命抵达极限，这是“治”不好的。

    “现在想来，我真该阻止你研究那种法子，可惜事到如今太迟了。”

    荒漠里寂静无声，莫名地有阵阵轻风吹拂，仿佛能将人魂魄带去遥远的彼方。

    “我是撑不过这两天了，”万明转头看向第五生“哪怕已经废了，唯独在还能活多久这方面的感知没有消退…不愧是我。”

    他便问：“你怎么样，还能活多久？”

    没有回应。

    “五生？”

    第五生安详地躺着。

    “怎么一声不吭就退赛了呢…”万明轻叹一声，反倒笑了出来。

    只是脸上盘踞的皱纹堆在一起，这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伸手拾起第五生之前扔在地上的头盔，重新戴在对方头上，与胸甲合成一体。

    夜空下，一道孤独的身影盘坐在地上，似是在思索，亦或是在缅怀故人。

    良久，宛如要打破整个沉默的世界，万明苍老干瘪的声音再次响起：

    “晚安，走好。”

    疾驰的列车上，两名身披刻印着九头十二景宝纹的深绿色斗篷，倚靠在车窗边的人正在聊天。

    “…就这么着，一个人到底得有多好看，才算得上是’最好看’？”发问者的体型极为壮实，衣服都遮不住他的肌肉线条。

    另一人衣袖下的双手完全被金属所替换，他答道：“你这问题太宽泛…真说起来，标准是因人而异的；但在我看来，大概得好看到‘巴不得和那个人换身体，哪怕抛弃一切也要取而代之’的程度才能算最好看吧。”

    “你这想法有点吓人啊，”壮实者笑了“虽然体型性别外貌声音什么的都能随便改，但连灵气特征都改掉也太可怕了。”

    铁手扶额道：“话赶话说到那儿了，而且不是你问的嘛，答案给你喽，还不满意？”

    “嗨呀，怪我怪我，”壮实者大手一挥，改变了话题“唉，也不知道上面特意把我们大老远调回来干嘛，总不可能是去给人皇当保安吧…我们之前跟进的那个新兴邪教就不管了？”

    “你呀你，这些事情哪儿是我们…”

    之后铁手与壮实者继续着对话，不过他们的交流由于涉及隐秘，已经触发自动屏蔽效果，不会被车上的其他群众观测到了。

    与此同时，一片高耸雪白之物出现在车窗的画面里，仿佛让整辆列车的亮度都上升了一个级别。

    特办组的人…万明想道。

    在人族帝国，特办组涉及的职责相当广，包括且不限于清剿邪神信仰，取缔未知教派、打扫城市环境卫生、解决民事纠纷、抢险救灾、处理诡异事件……

    当然对万明来说特办组最让他印象深刻的职责是——

    处置涌现的事物。

    当年万明初到帝国，就被捕了，抓他的人便是特办组的成员。

    已经无所谓了，没两天可活，还想这些仇做什么…万明静地坐在位置上，将视线从特办组的二人身上移开，转而看向窗外的雪山。

    收敛完了第五生的遗体后，万明踏上了返回人族帝国首都的列车。

    他想在最后这点时间里，重新回顾一下自己在门户的起点。

    说起来以前那时候我还挺喜欢“神秘组织领袖”这种调调的，结果后来跑太远，也没空继续把它经营下去，不晓得现在怎么样了…万明身上这件黑袍便绑定着一个身份，只要穿上这身衣服，就能完成身份的转换。

    对于深谙套娃、退至众人身后、幕后黑手等设定之奥妙，以保全自身为第一目标的万明来说，这设计属实棒极了。

    可惜这些保命技巧，对于源自本身的死亡毫无办法。

    白茫茫的雪山将光照入万明恍神的眼瞳中，他吸了口气，打算改变一下糟糕的心情，转而思索起和雪山相关的信息。

    这雪山就像是突兀放在平原上的一个摆件，所有的雪只覆盖在山体上，不增不减，也不会蔓延到周遭。

    雪塔山啊，真是好久都没回帝都了…万明想起十二景中的这座雪塔山，不禁有些感慨。

    当年他刚来门户就在帝国首都了，奈何还来不及欣赏这个神奇的世界便被卷入了一系列的事件中脱不开身。

    连帝都最知名的这些异景都没机会参观，乌金巨像、灵池、恒久明辉树……

    除开帝国门户还有数不清的地方可以去，数不尽的事情可以遭遇。

    如此丰富多彩的世界，让人怎么舍得死，怎么可以就这样死掉！

    干枯的手指抓挠起骨瘦如柴的胸腔，万明眼中的意志之火猛地燃起，而后又不可避免地向着衰弱滑去…

    不多了，他的时间已经…

    他并非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可当他的身躯乃至魂魄都濒临崩溃，再强的意志也只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罢了。

    “咳…嗬嗬，”在座位上蜷缩着身体的万明喃喃自语“我们唯物主义者死后都是直接魂飞魄散的…呵呵嗬。”

    在内心深处，万明执拗地抱着一丝希望：或许真的可以不死，或许第五生还藏着一手，或许，还能找到希望…

    “你小子现在真的老老实实魂飞魄散了么？”

    定都站到了。

    这既是这趟车的终点，也是帝都十二景中“定都楼”的所在地。

    出了半空中的车站，向帝都外围望，便可见到这座显眼的建筑耸立在城外的模样。

    六边形的楼身，层层精雕细琢的瓦片、窗网花纹，即便现在已是经过多次重修的姿态，也能依稀看出当年圣帝定都于此，而国师为之立楼纪念的盛况。

    不过和其余的异景相比，这座高楼实在有些不够看了。

    远的不说，光是同样位于帝都，在城内占据了大片区域的那尊乌金巨像就比这定都楼要惹眼得多。

    传言说乌金巨像可是仙家留下的仙器，虽说现在不完整了，但构成它的每一粒物质都与正常定义中的“物质”大相径庭，凡间根本不存在类似的结构。

    仙家手段高渺无比，非是寻常可以理解的。

    凡物价值再高，如何能比得过仙器？

    因此定都楼最值得说道的，也就是它的历史意义可以放在试卷上作为考点吧。

    毕竟是人族帝国都城的周围，在门户有点历史的大族，哪个没点特殊之处？仅仅只有象征意义的话，确实很难引起重视。

    这帝都完完整整的，看着都不太习惯了…万明看向帝都城内直上云端，深入地底的建筑物，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

    于他而言，对帝都印象最深刻的一幕必然是——滔天魔障笼罩一切，魔族在城内大肆引发毁灭的景象。

    当年万明跟第五生一起在押送往其它监狱的途中，赶巧遇上了这种大事件，被他们此后的师尊解救。

    从飞舟上坠落的瞬间，万明将自己看见的那幅混乱画面永远印在了记忆里。

    魔族带来的灾祸对于整个帝国来说是负面的，但要是当初事情没这么发展，万明跟第五生是绝对没机会趁乱逃跑的。

    繁华的事物呈现在眼前，万明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他原本的世界，确实远不及这里，无论是在哪个方面都是如此。

    过去了这么多年，帝都早就重建，万明自己却是快死了。

    继许久以前迎接了故乡的末日之后，他如今又必须得面对自身的末日。

    “早知道’人越活越能看得开’纯粹是扯淡了…哪怕到现在，我还是一点也不想死。”老人干瘦的手颤颤地握拳，却已经攥不紧，没办法用指甲戳伤手心。

    深沉地看了一眼下方的城市，万明咳了一声，随手拦下身边某位眼中泛着蓝光，正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的路人：“劳驾您给讲讲，这帝一院…是怎么走的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