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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节 寒夜秋雨
    黑夜,已将世界吞噬。

    浓雾,似将空气凝结。

    阴雨,将寒冷渗入骨髓。

    一片树林,一条小路,一家野店,几个草棚。

    路消失在林子里,林子消失在黑夜中,野店的火光,以微弱的力量抵抗黑夜降临。

    这是生计,走投无路的人盖了几个棚子,卖茶、卖酒、也卖饭菜,甚至还有两间破烂的房间,如果你给一点儿钱,就能在里面睡觉,保证比睡在地上舒服多了,每个卖酒的地方都应该有睡觉的地方,喝酒的人总会醉,醉了都需要睡觉,睡觉就会有房钱。

    下着雨的夜晚,更湿更冷,这种时候,这种天气,茶棚的里已经没人了,没人愿意大晚上在这里喝酒,酒灌进喉咙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阴冷灌进身体的速度。

    一把伞,红色的伞,新伞,新伞下的人却是破破烂烂的,这种情况只能说明,这个人要么是卖伞的,要么是偷伞的。

    这人要了吃的,坐到角落里,酒是刚烫好的,下酒菜是刚出锅的,桌子下的炭火烧得很旺。茶棚里有六张桌子,却没有一个人,这里最近的长浪镇,还需要走半个时辰,没人愿意在这荒山里过夜,除了这个拿伞的人。

    茶棚外的墙角,缩着一个乞丐,破烂的衣服上面,盖着薄薄的干草,干草蓬乱,干草已不再干。

    这个人就坐在那里,一口一口的喝酒,一口一口的吃菜,像是在最贵的酒楼里,享受最美味的佳肴。

    在这样湿冷的天气里,酒是好东西,酒能暖身。

    茶棚的连老板加伙计只有两个人,一对老夫妻,五十多岁的老夫妻,不管什么活儿,两个人一起干,现在已准备吃饭了,他们吃的跟别人吃的没什么不同,都是一口锅炒出来的,只是少些荤油,没有肉星。

    老妇人盛了一碗米饭,灌了些汤,夹了些菜,放到乞丐的面前。

    “大兄弟,吃一点吧”。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只手从草堆里伸出来,颤颤巍巍。

    老妇人回头看见店里唯一的客人也在看着她,老妇人笑了笑,客人也笑了笑。

    一个人若是熬到这种地步,连手都颤颤巍巍,一定是受了很长时间的折磨和苦难。

    夜更深了,雨更冷了,这个唯一的客人还在喝酒,他喝得很慢,一个多时辰了,他刚喝了半斤酒,即使这样他都有点醉了。雨还在下,稀稀疏疏。

    两个老人本来就住在这里,他们也并没有要驱客打烊的意思,客人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现在冒雨走到长浪镇,还不如在这里过夜,起码这里有火,也有酒。

    老头子吃完了晚饭,已经很晚了,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他打算关门了,门是五块木板,木板本来就厚,还沾了油腻,分量自然不轻,但今晚的木板却比往常轻了一些,因为他高兴,他有客人过夜,他能多挣一些钱,他甚至打算明天就吃一顿肉,好好吃一顿。

    黑夜,茶棚的火光中,隐隐约约的,远处走来一个人,走在雨里,他全身都已湿透,头发乱糟糟的滴着水,但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甚至连这间房子也没看到。

    他手上拿着一把剑,一把看起来专为索命的剑。

    老头道:“大侠,这下着雨呢,进来避一避吧。”

    那人就要错过这家店了,老头子实在看不下去,表情里透露着怜悯。

    拿剑的人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眼睛盯着这间房子,好像这房子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小店有热酒热茶,还能炒两个菜。”

    拿剑的人并没有回答,他的行动就是回答,他已经往这边来了。

    一进门,那人就发现了店里的客人,他正趴在桌上,只有完全进了门,才能看到这个客人,但他的眼睛却盯着那堆火,像一个行动迟钝的人,他毕竟在冷雨中走了很久。

    “客官要吃点什么?”

    拿剑的人道:“随便。”

    “好,您烤烤火,酒菜马上来。”

    拿剑的人靠近火堆,湿透了的衣服水汽蒸腾,他靠近火堆只是为了烤干衣服让自己舒服些,而不是为了取暖,所以他很认真的在烤衣服。

    酒菜已经上来,都散着热气,拿剑的人伸手拿了颗卤蛋,丢到嘴里,慢慢咀嚼,慢慢吞咽。然后他开始吃其他东西,他吃得很慢,他近乎虔诚的动作将食物送到嘴里,细嚼慢咽。是不是只有食物短缺的人对食物才会这样虔诚?

    “客官不喝些酒吗?”老头子看起来很高兴,因为他今晚有两个客人。

    拿剑的人道:“不喝。”

    老头劝道:“喝酒能暖暖身子,这是热酒。”

    拿剑的人道:“不用。”

    他的话直接而简短,似乎他的身体也是完全冰冷的,不需要温度。

    “好,您慢用。”

    老头看了看趴在桌子上醉了的人,眼睛里充满了笑意,随后轻轻地摇摇头,似乎他年轻时也曾如此。

    约莫过了一会儿,拿剑的人已将碗里的桌上的都吃掉了,干干净净,一粒不剩。

    “结账,”拿剑的人的话语很平静,然后从衣服里摸出两粒碎银子,还有十来个铜板,“这些够了么?”

    “够了够了,”老头愉悦的答道。

    “吃了饭,结了帐,你可以动手了。”

    老头子听完蒙了,道:“客官您在说什么呢?”

    “你掩饰得很好,从帽子到鞋子都没有任何破绽,但你的头发干净了些。”

    这样的老头,全身上下都是油渍浸垢,头发也绝不会干净多少。

    老头还是老头,穷困的老头,他虽然做了很好的准备,但显然有些低估这个年轻人。年轻人总是涉世未深的,总是比不上老江湖的。

    “也许只有真的才能骗过你了。”

    这句话简直矛盾,真的东西又怎么会骗人呢。

    “所以你打算怎么出手?”

    “老头子我并不打算出手。”

    他并不着急,他杀过很多的人,他当然不着急,着急的永远只应该是他要杀的人。

    “你不出手,我要出手了。”

    说完话,拿剑的人已准备拔剑,他用左手缓缓的把剑拿到胸前,他的右手已准备握住剑柄。

    佝偻的老头一下子闪出去,他居然会武功,单看这闪出去的这下,轻功至少有四十年的苦练。

    “老婆子,这人的鼻子简直比狗还灵,他一进来就发现了!”

    老妇答道:“这家伙的鼻子一定是狗做的!”

    一对穷困的老夫妻,现在却满脸杀气,杀气刺激着他们的神级,看起来精神奕奕,年轻了近十岁。

    “老头子,你说他能避开一千六百根毒针吗?”

    老头道“绝对不可能,饭菜虽然没毒,炭火里却有迷烟,你的迷烟量就算再少,也能让他反应迟钝、行动迟缓。”

    老妇道:“这就足够我们杀了他!”

    拿剑的人还是稳稳的坐着,他的剑还在剑鞘里,他还是坐在那里,看起来并不着急,说道:“公孙夫妇?”

    老妇道:“没想到你认识我们。”

    拿剑的人道:“听说过。”

    老头道:“你只有一把剑,我们却有四只手,每只手可以操作两个针筒,每个针筒有两百根毒针,我保证,你要是想动手,立马就会被至少两百根毒针插满你的身体,每一根毒针都至少能毒死一百个人,你想不想动手?”

    拿剑的人道:“不想。”

    老妇道:“你不想死?”

    拿剑的人道:“是。”

    这回答简直干净利落,又简直是在放屁。

    老妇道:“你是对的,只要你动一下,这间屋子将不会再有一只活的蚊子,甚至蚂蚁。”

    拿剑的人:“很有可能。”

    老头道:“但你却一点不着急。”

    拿剑的人道:“杀人的不急,被杀的急也没用。”

    公孙夫妇不敢动手,因为他们不敢确定能不能杀死这个人;这个人不动手,难道真的中了迷烟?

    趴在桌上的人呢,他真的醉了?那堆火已经烧了很久了,他已经在这破房子里待了很久了,难道他已中了毒?或者,他本就是他们一起的?

    这样的对峙里,连一丝呼吸都不能乱,甚至没有呼吸。

    “你们这样不无聊吗?”

    这仿佛是梦话,在这样的气氛里格外突兀。

    趴在桌上的人已醒来,他把脸摆在花生盘里睡觉,所以脸上长出了几颗花生。

    拿剑的人道:“加上外面的,四人一起出手?”

    “别别别别别,别误会,我只是来喝酒的。”这人嬉皮笑脸地说道,然后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你是谁?”

    三个人同时发问。

    这人回答道:“我说了呀,我是来喝酒的,我喝酒的时候还喜欢看戏!”

    为什么是四个人?外面的还有谁,难道是哪个乞丐?

    “看戏?杀人可不好看!”公孙夫妇杀人无算,的确没人见过他们杀人,那老妇人已准备将针筒转向喝酒的人。

    剑光一闪,只一闪,也许比一闪更快,更可怕。

    老妇人将针筒转向这人的一瞬间,这个小小的动作要了她的命。拿剑的人知道,这个动作就是他出剑的最好时刻。

    这人还是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酒杯,他从没见过这么快的剑,就像毒蛇一般划开两人的喉咙,他甚至都没有看清那人是如何拔剑、如何出剑,剑光只一闪就没了,剑已入鞘。

    “你别这样看我,我本来就不是他们一伙的,如果我是,在你的剑入鞘时就已出手。”

    剑入鞘时,是最佳时机,剑入鞘时,是一个人、一把剑最薄弱的时候。

    “你是谁?”

    那人又用左手把剑拿到胸前,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更好拔剑,而是给他的对手一些机会。

    这人继续回答道:“如果我也是来杀他们的呢?”

    “为什么?”

    “一群野狗把这房子的主人从土里刨了出来,啃得只剩骨头。”

    拿剑的人的眼神稍微平和了一些。

    “他们实在应该埋的深一些的,”这人感叹道:“至少不能让野狗刨出来的。”

    这人似乎有些惆怅,他依然坐在桌子前,坐在凳子上,看着两具尸体。

    割破喉咙,切断动脉,这两人曾经名动江湖,却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两个人连一剑都躲不过。

    剑光是一瞬间的事,死亡也是一瞬间,两个人的血也总比一个人的多,也比一个人的腥味更重,这房子已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

    “外面那位,你还不走吗?”这人大声问道。

    “他不会走。”拿剑的人缓缓说道。

    这人道:“也对,现在这门,无论谁都只能侧身出去,这是他最好的机会,当然,你也可以不走门。”

    拿剑的人道:“人当然要走门。”

    这人道:“如果我们不出去,他是不是就没机会?”

    拿剑的人道:“你不出去,我要出去!”

    说完,身形已动,门只开了一半,所以他当然只能侧身出去,他的剑还在剑鞘里,就在出去的那一刻,剑光一闪,拿剑的人停在了原地,侧着身体停在了门口处。

    那个乞丐!那颤颤巍巍的手里多了一柄剑。

    拿剑的人的剑鞘已经空了,他的手里也拿着剑,而且插入了别人的身体。

    剑收回,人倒下,血慢慢流出,但死亡只是一瞬间。这把剑竟在侧身的情况下还能比别人快,这足够惊讶所有人了。但这人刚刚见过这人一剑割断了公孙夫妇的喉咙。

    拿剑的人看向这人,缓缓道:“两次机会,你都没有出手?”

    这人道:“也许刚才这机会比上一次好得多。”

    拿剑的人道:“的确!”

    这人问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拿剑的人道:“枯木剑?”

    这人笑道:“答对了!枯木剑,剑如枯木,但此人至少已有十多年未曾在江湖中露面。”

    拿剑的人不说话。

    这人接着说道:“江湖传言,二十多年前,青竹枯木,双剑双绝。”

    说完这句话,这人看了看拿剑的人手里的剑,拿剑的人也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剑。

    这人继续道:“后来,枯木剑先败于碧虚剑客,后又败于沧海剑,从此一蹶不振,隐匿江湖。”

    说到这里,拿剑的人的手不自觉的握紧了剑。

    “他在暗处,你在明处,你需侧身出门拔剑,但他还是败了。”

    拿剑的人不说话,从黑暗里看有光的地方和从有光的地方看黑暗里,是完全不一样的。

    拿剑的人道:“若非如此,他根本不敢出手,若非如此,他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这人沉默了,他知道这个人的剑有多快多恐怖。

    拿剑的人看了看了看三具尸体,已准备走了。他出手两次,连杀三人,现在却要走了。

    这人问道:“每个人都应该洗头的,头发干净并不能完全判断,你是怎么判断的呢?”

    “杀气!”拿剑的人答道,“你的身上没有杀气,所以你还活着。”说完,拿剑的人已转身了,

    “你是李如命?”这人突然问道。

    拿剑的人道:“是!”回答坚决而肯定。

    “一年多来,你杀的人实在不少!”这人感叹。

    “是!”回答同样坚决肯定,“的确不算少。”

    这人问道:“你是杀手?”

    李如命道:“不是。”

    这人问道:“那你杀人为什么呢,名利?”

    李如命道:“都不是!”

    这人道:“那是为什么呢?”

    拿剑的人沉默了,他为什么沉默?是不想回答还是不愿意回答?

    “你走吧!”这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疲倦。

    李如命道:“我回答了你不少问题。”

    这人道:“你可以问,无论多少问题我肯定知无不言。”

    李如命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是谁?”

    这人道:“如果我不说,你会不会杀了我?”

    李如命双目如电盯着他,然后缓缓转身离开,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两次绝佳的机会这个人都没有出手,如果真是无意,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李如命觉得十分有趣。

    李如命道:“也许!”

    这人道:“你不会杀我,因为你的回答已没有杀气!但你都已经问了,我只能回答,我叫不要问!”

    这人依旧坐在那里,没有任何防备。李如命转身,走进雨里,走进黑暗,走进寒冷,也走进孤独。

    草棚里还有火,火能带来光明、带来温暖、带来一切,也能毁灭一切。

    也许第二天就会有人发现,一家野店已只剩灰烬。没人知道江湖中成名已久的杀手公孙夫妇是何时消失的,也没人会知道曾与李碧虚齐名的枯木剑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正如没人知道枯木剑的名字,正如江湖中每天都会有人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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