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不容易。
罗老汉临死的时候,曾经这么感慨。
在咽气的那一刻,他枯瘦的脑壳里几近萎缩的大脑用尽了最后的养分和能量给他来了一次回顾一生的走马灯,那些从前遗忘的久远记忆被重新释放:他看到了自己从哇哇落地的婴儿到成为一个老实本分厚道的庄稼汉,看到旧社会的革新和新社会的建立,看到自己的家从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到三层广进的水泥小楼,看到自己第一次骑上三八大杠到坐上孙子开的奥迪轿车——看到自己从青涩无力的第一次的举起锄头,到最后一次举起锄头后头部传来剧痛彻底倒下。
生下来是农民,死的时候还是农民。
一辈子耕耘劳作,到快死了还在耕耘劳作。
虽然靠着劳作,他养活了家人,养大了子女,养出了十来个大学生孙儿孙女。夫妻恩爱,子女孝顺,儿孙奉在膝前,家庭和和睦睦,他已经没什么遗憾。
但这一生,这一辈子的苦,又有谁清楚呢?
人生百态,困难太多,绝境太多,他依靠的只有一把锄头。
做人真不容易啊。
但罗老汉万万没想到,做鬼也挺难的。
葬礼之后,他就住进了自己的阴宅,那个不大的小坟包。
坟包不大,家徒四壁,一无所有。
“没事,这只是暂时的。儿子有钱,会烧大别墅的。到时候豪车、手机、金山银山、大把的票子,还有漂亮的婢女,十六岁的!”罗老汉想着。“我私下里嘱咐过,他会给我的!”
五七大祭,儿女办的相当隆重,而且到底是没忘他私下里的嘱托,坟地里火焰熊熊,一栋栋纸糊的小楼、骏马、童男童女、三牲六畜化作灰烬,飞上青天。
光冥币都烧了一板车!
祭祀完成了。
罗老汉看着一把把飞灰冲上天际,四周空荡荡的坟包,欲哭无泪。
“封建迷信害死人啊!谁说的生人烧纸阴间致富来着?最后也就那帮冥纸店老板致富了吧?绿色生活保护环境都给谁说的?嚎滴耳油!”
然而纵然死生坎坷,罗老汉作为鬼的日子该过还得过,不过好在即便是在阴间,好鬼还是存在的——他阴宅的隔壁是老王家,老王家的嫂子死的早,也算成鬼多年,鬼生经验丰富,暗悄悄的从坟里爬出来,给罗老汉出了个主意。
“沿着大路往东走,有座镇上新开了一家恐怖店铺,店主人喜爱阴器,若是缺啥,可带阴器去交易。”干瘪的老嫂子不复当年的娇艳如花,浑身泥土和腐烂的腥臭,罗老汉想吐却没这功能,憋得脸色发青。
“阴器是啥?”罗老汉脸色难看的问。
老嫂子看着罗老汉的脸色,干瘪的脸变形动容,“罗家后生,看来你这辈子过得也算辛苦,以你脸上鬼气,怕是在阳间受了不少苦,这才怨气蒸腾,面色发青。这样很好,你怨气越多,因怨凝出的阴器就越多,越贵重。”
罗老汉的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想善意的提醒一下自己这是恶心的,但面对此时的老嫂子他怎么着都提不起一丁点的善意,于是只好作罢。
老嫂子顿了顿,叹道:“我等亡者,若死后带有怨气,那怨气就会根据怨恨和心底的渴望在阴间凝结成阴器。当年老王贪财好色,对我这人老珠黄的老伴见死不救。我死后怨气便化作一根长钉,我日夜跟在他身后,在他爬刘寡妇墙时,给他来了一钉,呵呵。”
罗老汉打了个寒战,忽然想起十来年前老王有一天忽然身染怪病,又疼又痒嗷嗷直叫,最后去了省医院做了全套的摘除手术,随后四大皆空,见人皆贤。
善哉善哉,割以永治啊!
“多谢老嫂子提醒,我这就回去找找,然后去那恐怖店铺转转。回见!”
罗老汉快速的告别了老嫂子,看着这老鬼化作一缕黑烟飞入隔壁坟冢,赶紧回了阴宅。也没敢问她拿自己的阴器换了什么东西,那家恐怖店铺又是如何作价交易的,这聊天内容,太渗人了!
回到阴宅后,罗老汉就开始翻腾起来,一经提醒,他也是刚想起来,虽然这阴宅家徒四壁,但似乎死的时候确实身边有什么熟悉的东西。
“阴器是人怨念所化。”罗老汉翻腾自己的随葬品,那些压棺的纸钱和被褥被他随手放在一边,“我死的时候,倒是没想太多,急性脑出血本来就是老年人的大病,所以躺着的那十来天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嗯,怨气,镇上的半仙曾经说过,怨通愿,人死有怨其实指的就是还有心愿没有达成,我老头子七十多快八十了,生活幸福,儿孙满堂,倒也没什么怨气,不过确实有几件不甘心的事嗯?这件东西是儿子给的随葬么?”
垫底的被褥被扯开,一个程光瓦亮的东西掉了下来,看着这件东西,罗老汉呆愣了片刻,陷入了沉思——因为那赫然是一把锄头。
一把自己用了一辈子的锄头!
刚一入手,罗老汉就知道这就是自己的阴器,它触手阴寒,不似凡物,拿在手里重若千钧却又如臂使指,长五尺三寸,铁打的头部寒光闪闪,切泥挖土掘石如热刀黄油,端的一把宝物——然而,怎么就是一把锄头呢?
生前挥舞了一辈子锄头,死后还离不开这玩意?
罗老汉坐在棺材沿上想了半宿,终是没能想透此中关节。
鬼是不需要锄地的,他用不着这把锄头。
所以他干脆不再思考,扛着这把锄头便沿着大路往东而去。
沿大路往东,罗老汉铭记着方向,然而刚上大路,就觉得脚下飘飘荡荡,路上慢慢起了朦胧的雾气,他不知不觉闯入雾中,顿时左右四方一片白茫茫的。罗老汉有些惊慌,只能沿着路快飘,不多时雾气散尽,天色尽黑,他已经来到一座小镇之内。
小镇隐于夜色,入口处一座硕大牌楼,后面的昏暗中都是古代的青砖古房,错落在夜幕的黑暗里绵延不绝。街道虽说不见一人,但沿街两侧的房子里不时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偶尔夹杂着指甲抓挠木板和墙壁的刺耳声,很是诡异。
罗老汉不敢停留,无视那些动静,径直入了小镇。